倒退的魅力
(2008-12-04 21:24: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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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子川读评 |
倒退的魅力
——《偶然的时光》序
子川
这里的倒退可以加上一个引号,我没有加。理由很简单,加了引号就不是倒退,而是以退为进了。诗人说:“相对于前进,倒退是另一种前进。”另一种前进与以退为进的进,不在同一方向,所以,也许还是不加引号更适当。
“昨天晚上,当我从酒席到洗脚房再/回到一首诗里,我明显感觉到/倒退的魅力。”如果把“从酒席到洗脚房”换成“从宫廷侍宴到醉卧的散舟/再回到一首诗”我会因此想到李白。当然,李白只会扳倒酒瓮猛喝酒,他一定不觉得倒退有什么魅力。酒醒的时候,李白常常会失落,有挫败感,他从来不认为退回来写诗,是另一种前进。诗在李白那里,与酒为伍,常被用来浇胸中的块垒。从这层意义上,李白的《蜀道难》写的岂止是蜀道,“难于上青天”的路,通向的是帝王家,通向他神往的仕途……
诗人生活在时间之中,也大都死于时间之中,只有极少的诗人活在了时间之外。能够活在时间之外的诗人,凤毛麟角的少。李白就是这么一个活在时间之外的诗人。时间之中的诗人与时间之外的诗人,不是人力可以做选择的,不仅是自己无法选择,别人也不能代替他去选择,多得不能再多的因素,构成他的宿命、他的未来。所以,在现世对诗人做有效的价值判断,也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佩索阿(葡萄牙作家、诗人)索性说:诗人只能在死后才能诞生。时间之中的诗人,首先是由各种欲望编织起来的人。在李白所处的时代,“学而优则仕”体现了所有读书人的价值追求,“文章千古事”不错,却是“货与帝王家”才被认为有价值。李白觉得自己满腹经纶不能去治国平天下,实在是“天生我材”却用的不在地方。时间之中的李白,整天喝酒吟诗,喝酒纯为麻醉自己,吟诗难免发点牢骚。时间之外的诗人,生命已经终结,他的那些用心或不用心去写、无用或无不用的诗,竟“无心插柳柳成荫”,成了大气候。
其实,我们大可以把文学、诗歌本身,也视作一种倒退。相对于世俗的价值标准,诗文似乎只是繁华生活的补缀,或是身退林下的余事。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丈夫之志也。这安邦之“文”,大约不是诗文,应归于“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范畴。当今时代,价值取向与古代不同了。日益加速的科技进步与经济发展,客观上强调了物质化倾向,一时间,功利与实用几成主义,锁定人类的想象。“是什么让我沉到大街这趟浑水之中?/人流从一个商场涌出,又向另一个商场前进”,“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这“浑水”,多像当今纷扰的众生相:忙忙碌碌,蝇营狗苟。“是啊,慢已经不可能,什么都太快了”。
可文学总是一种慢。相对于高速发展的现代科技、快速增长的经济总量,文学或诗的运行方向,以及它所持有的动作形态,都可以说是一种“反向”的运动。“回到一首诗”的“回”,恰恰说明了这一方向性。“当金钱占据了/每一个人的眼睛和脚跟,当一个时代过于亢进/那么慢就成为另一根必须弹响的弦。”
始终存在着两条路:“散步是一段无法把握的距离,身在此处,/心在别处,一条路在脚下延伸/而另一条路在内心延伸。”哪条路是“前进”,哪条路是“倒退”?不“倒退”行不行?不“倒退”还有没有诗?我不敢下结论。有一点是确凿的,与李白生活的时代相比,今天的诗与诗人,不单是在世俗价值取向中被忽略,而且到了被彻底边缘化的地步。诗与诗人“隐藏在人群之中,像一部机器上/多余的零件。”幸好,历史的眼光总与世俗的眼光不同,或者说二者的视距不在同一个焦点。古往今来,那些在现世中“进取”的达官贵人、巨富财阀,纷纷化作了尘土,且尘埃落定,倒是那些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倒退”回来的诗和诗人,却有可能在一代代人的传播中,被放大,甚至成为一个时代的历史标签,比如唐诗宋词元曲。
在历史与世俗两种不同目光的注视下,“前进”还是“倒退”?这就像哈姆莱特面对夜空所发出的那个经典的提问,它也在拷问我们的时代,拷问我们自己。然而,仅仅是因为诗,诗人也会想到后退,“我常常想在某一段时间消失/我常常想把自己放逐到/古代的某一个春天”,虽然古代的春天未必比今天的春天更宜人,可诗的生态,在一个以诗文作为重要的生存价值的判断标准的年代总比在一个物欲横流、拜金盛行的时代,处境应当好出许多吧。于是,诗人开始了“一个人的逃亡/无人驻足的小径野草疯长。”
在《偶然的时光》中,我们还能看到另一种“倒退”。这里有许多诗,是诗人的旧作,有一些似乎也没有为诗人自己看重,写好了,搁在那里。而另一些被诗人看重的诗,隔三岔五被诗人拿出来,于是发表了,得奖了,被诗界肯定了。这本诗集里有一些诗,诗人大约从未拿出来,或者说把它们放在笔记本电脑的存储器内,一直放着,等,等着哪天,自己的诗歌美学趣味“倒退”回来。这些诗,得以重见天日,于是,就辑成这样一本诗集。
下面这首诗写于2004年12月:
……此时,我把目光
停留在这个城市最高的屋尖上,
大雁早已经过去,而燕子还未到来,
一朵云彩在眼中飘逝,一年就这样终结了。
我还要准备明天的早餐。
在我的印象里,这样放松随意、略带点发散的笔调,似乎不属于黄劲松,或者说不属于“前进”中的黄劲松。“前进”中的黄劲松,他的笔调似乎更严谨,抑或有点拘于严谨。我跟黄劲松认识已经很多年,可读他的这本诗集时,时间也好像倒退回去,回到我跟他未认识前,他的诗让我产生一种错觉,这是一个我从不认识的诗人。那个我认识的黄劲松,他的诗曾给我这样一个印象:指向相对明晰,有时还会有那么点讲理的劲。或者可以这么说,他的诗总体上是那种“讲理”的诗,如今开始有了那么点“不讲理”。还有,我所熟悉的诗人思维缜密,言行条理清楚,从不给人芜乱的印象,而《偶然的时光》似乎更多了“偶然”,略略有些杂沓。如果说指向明晰作为一种美学特征,在诗人过去的诗作中,不时会显现出来,这本诗集里的某些诗,则有了诸多不明晰的移位。不明晰不是晦涩,而且从写作日期来看,这种不明晰与过去的那种明晰,在诗人的写作中是共存的,只不过由于他在过去的某些时刻,更看重那些指向相对明晰的诗,所以让它们发表,而这本诗集的一些诗,没有被诗人拿出,也许,当时的诗人对它们美学上的把握也不是那么确定吧。那么,相对于原来的指向明晰以及自己把握上的不那么确定,今天的指向的不明晰以及自己勇于把这些“偶然”的时光一一拿出,也不妨可以视作另一种意义上的“倒退”。
单纯从诗学意义上,我并不认为这本诗集所选的诗,就一定比诗人前面几本诗集选得更好,不过,这本诗集体现了诗人的某些方面的拓阔,尽管,河道拓阔之际,人们在看到水流不再涓细的同时,也会看到新凿河床被大水冲击而呈现的泥沙俱下的迹象。显然,对于求新求变的诗人而言,这一迹象也是深有意味的。
假如我们把人放到宇宙中,脱离地球的引力,这时候,凭什么坐标来确定上下左右?谁又能说朝着哪个方向是进、朝哪个方向是退?所以,“倒退是另一种前进”可谓是一种有意味的想法,也体现出一种智慧。事实上,这智慧已被历史一次次证明。
2008年10月7日于文昌百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