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橡树园喜剧
老朋此番飘洋过海,见到儿子小鹏和此前未曾谋面的儿媳及两个孙子,百感交集。他屈指算来,与犬子
一别已有十三个年头,人生能有几个十三呢?他既喜亦悲,心窝里说不清是个啥滋味。
当橡树园的大宅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在客厅的沙发上躺成了一个大字,仰视那可以望得见蓝天白云的穹顶,心里琢磨着,臭小子干得不错,钱包鼓了,不然,怎么能买得起偌大的豪宅呢?可当他一想到尚未不惑的儿子,竟然两鬓如霜,心里阵阵发疼,两行苦泪不由得簌簌地淌了下来,觉得儿子的钱挣得不容易,十三年的打拚,该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煎熬与苦楚?
他三琢磨两琢磨地便生发出一个念头,把儿子劝回去,当个“海归”。
做出这样的决断,是因为他心里有个铁底:儿子本事不赖。比照儿子在国内的两个同窗,那两把刷子岂能与儿子同日而语呢?可如今,一个竟位居省医院院长的高位;另一个居然“博导”加身,成了医学院的“大拿”,他们不仅收入不菲,而且甭提那日子过得有多么的滋润。儿子是货真价实的美国博士,又是美国著名医学院的精英,课题费是上千万美元的呀,这样的人才,即便是打着灯笼上那儿去找?倘若回去,在大医院里谋个一官半职当个权威,在大学里弄个“博导”啥的,还不易如反掌?如此一来,儿子可以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谋发展,不仅日子会过得舒舒坦坦,而且又会儿孙绕膝,他再也不必像现在这般牵肠挂肚,届时,一天的云彩都散了,那该有多么的惬意!
于是,他向儿子开始了“劝归”的“战斗”。
“战斗”是在周日打响的。小鹏原本为了让老爸来美的日子过得舒心、有趣,不寂寞,便投其所好,选了周末,引领老爸到卖工艺品和老玩意儿的地界“淘宝”。儿子知道,父亲在家经不得电视台“赏宝”“鉴宝”之类节目的诱惑,俨然成了“收藏家”,据说还鼓捣了不少的“干货”,什么粉彩、斗彩、青花的宝贝,八大、郑燮、唐伯虎的真迹,有的甚至还和慈禧老佛爷、蠹贪和珅、大太监李莲英什么的扯上了干系,儿子姑妄听之,也不言声,但心里明镜儿似的:一准赝品。可他不愿意捅破这层窗户纸,折了父亲的面子。他觉得,赝品不赝品的不打紧,只要老爸喜欢,讨个乐呵就好。
老朋随儿子走进市场,一打眼,尽是些草编的玩意儿,再不就是贝雕和现代的木艺。
老朋灵机一动,觉得可以借题发挥,便连声地叹着气,道:“只有几百年的历史,这么浅的水,能淘出啥宝贝?”
儿子并未听出弦外之音,竟在一柄“袖珍”绞肉机前停住了脚步。
那绞肉机,十分的小巧,灵便。他拿在手里仔细端详,突然,兴奋地叫道:“爸,您瞧,这是1672年造的,能算得上是件古董吧!”
老朋凑上前去,显然看到了那上面铸造的一行阿拉伯字码:“1672”,便追问道:“哪国造的?”
“英格兰。”
老朋笑了:“我想也不会是老美的,这玩意儿比老美建国还早100多年呢,应该算是古董了。”
儿子用10美元将这古董给老子买下了。
老朋握着古董,突然冒出了一句:“儿子,咱们回去吧!”
儿子没有听出端倪:“咱们不是刚出来了吗,不急。”
“我是说回国,咱们一起回去!”
儿子一怔,老爸来美不过二十天,时差倒过来还没多久,咋就要打道回府呢?
老朋把话挑明了:“这地儿水太浅,能载什么大船啊?”
小鹏终于听出了弦外之音,不过,他不想与老爸争辩什么,只是沉吟一笑,慢声慢语地说道:“爸,您知道美国出了多少位诺贝尔奖的得主吗?”
老朋当然答不上来,但他不接话茬儿。
小鹏望着老爸,笑着:“那可都是大船啊!”
老朋反攻了:“大船怎么着,杨振宁这艘大船末了还不是靠了老家这个岸吗?你呀,还是趁早回去!”
小鹏也没急,笑着叫了声“爸”:“当初,可是您一门心思让我出来的呀?”
老朋被儿子的这一炮给打哑了。
当他随儿子走进查尔斯顿那家颇负盛名的餐馆,叫了一道原本酥香嘣脆的“软壳螃蟹”,也觉得没滋没味了。
回到家,儿媳妇给他端上了一盘汁稠肉腴,甜酸可人的佛罗里达雪橙,他连连地摆着手;直到又递过一杯他从国内带来的六安瓜片,这才勉强地啜了两口,随后,便进了自己的卧室。
他望着窗外那棵百年老橡上丝丝缕缕的西班牙苔,心乱如麻,悔不当初。他骂自己,是啥鬼迷住了你的心窍,让儿子走到了这一步!
老朋是个养蜂人,他大半辈子过的是“追花夺蜜”的操劳日子。
为了生计,当然,也是为儿子读书攒几个钱,他常年背井离乡,带着蜂箱奔走天涯。
春天未到,他便上路了,追着油菜花、槐花和荞麦花的次第开放,常常沿着放蜂人的黄金西线,从云南永南县出发,经广西桂林,过川西坝子,越甘肃天水,至内蒙包头,再到青海西宁,直至新疆吐鲁番去放蜂;夏天,是采枣花蜜、荆条蜜、椴树蜜、苕条蜜的绝妙时令,他取道黄金中线,从广西玉林上路,经江西萍乡,江苏东台,过冀北河间、辽宁朝阳、内蒙赤峰,深入漠南草原,再转至兴安岭茫茫林区采蜜;秋风一起,他从浙江平湖老家启程,又踏上了黄金北线,取道山东泰安,经辽宁大连,再奔吉林敦化,进长白老林,去采山花蜜和洋槐蜜
。朋友们夸他,只有蜜蜂采不到的花,没有老朋踩不到的地界。就这样,老朋山一程水一程,风一程雨一程地走过一个个春秋。
岁月如一指流沙,吹落他的青壮年华,雕刻出他一脸的沧桑。他的蜜,千种甜,而他经受的是万般苦。
他的经历比说书人讲的段子还奇,那一次,在长白老林里,与带崽儿的母熊碰了个脸对脸,要不是猎人的一声枪响,早被熊瞎子添剩了骨头;想起在内蒙西拉沐伦河旁遇到草原狼的那个傍晚,他至今心有余悸。要不是从蒙古包里冲出来两只藏獒,也许再也见不到儿子和孙子了……
令老朋难以释怀的并非那些危难、劳碌和艰辛,而是压在他心尖上的,对儿子的那份深深的愧疚。他觉得愧对了儿子,孩子念书时,他无暇过问,考中学,上大学,靠的都是自身的努力和造化。所以,他力主儿子到大洋彼岸奔个好前程。当他倾其所有把多年积攒的三千美金放到儿子的背包里,眼巴巴地望着儿子乘坐的客机朝大洋彼岸飞去,心里有说不出的敞亮。
可是,那边到底有多好,好在哪里?到了那边,儿子的日子怎样过?……他一片茫然。
这次来美国,他才从儿子朋友们的话里话外听出了究竟:
一般地说,大凡来美国发展,不经过八九十年的打拼,很难混出个摸样。像儿子这样即便是拿到了课题经费,时限过了,还必须申请新的项目,倘若无果,就要另寻他路。所以,美国没有可以端上一辈子,一劳永逸的铁饭碗。
得知这一切,他的心“咯噔”一下子悬了起来,他岂能让儿子再过这种动荡的、老是潜伏着“危机”的日子呢?
这会儿,他越发地羡慕起儿子那两个同窗在国内稳定无虞的生活。
尽管今天没有说动儿子,但他“劝归”之心,丝毫都没有动摇。
其实,小鹏一直放心不下渐渐老迈的父亲,早就动过回家的念头,而且相继与国内的几所高校和科研单位进行毛遂自荐,得到的回复,让他感受到欢迎的热情,但几许踌躇和困惑也跟随而至。最大的踌躇和困惑是对方一时无法满足他科研经费的要求。经费,是他课题研究的血脉,没有它,一切岂不成了泡影?
随着两个孩子的读书,升级,他越发觉得回国变成了一项“车动铃铛响”的系统工程,难度越来越大了。而他在美国的科研项目屡屡获得成果,为人瞩目,他有信心和把握再拿新的课题经费。于是,他买下了橡树园大宅,决意接父亲来美国舒舒服服地享乐余年。
岂料,父亲却唱起了另一出戏。
不过,他心里有数,父亲的心结,终归会被他所化解。
转眼,到了老朋七十大寿的日子,但老朋没言声。
早晨
,儿子和儿媳如往常一样,向他道过早安后,就带着孩子开车走了。
他想,儿子忙,早把生日的事给忘到脑后去了,忘了也好,免得让儿子破费。
傍晚,只见儿媳妇笑盈盈地抱着一大束鲜花进了客厅,儿子也是一脸的笑,捧着个很大的蛋糕回来了。
刚跟他学了几天汉语的大孙子一进门,便不迭地喊着“爷爷过生日喽!过生日喽!”
压根儿不会说汉语的小孙子用英语喊着“生日快乐!生日快乐!”扑到了他的怀里。
紧接着,儿子和儿媳的二十几位朋友相继登门,带着礼物为他贺寿来了。
这个生日大派对相当的热闹。菜品叫的是中国馆子的外卖,国内寿筵上的主菜应有尽有,外加查尔斯顿时兴的多种甜点。
老朋望着这一切,眼角湿润了。
小鹏从大蛋糕上切下了第一块,放到了爸爸的盘子里,说道:“老爸生日快乐!”
大孙子兴奋异常,他在爷爷教给他的词语中,终于想起了带“寿”的句子,喊道:“爷爷,祝您寿……寿……寿终正寝!”
全场惊愕,随之响起了笑声。
小鹏笑道:“臭小子,你记错了,应该是祝爷爷寿比南山!”
大孙子搂住老朋的脖子撒着娇:“祝爷爷寿比南山!寿比南山!”
就在这一瞬间,老朋的内心深处,闪过一丝隐痛:他让儿子出国,不仅害了儿子,也害了孙子。
自己的孙子,竟然不会说中国话!
这对于他来说,不啻是个噩梦, 他岂能甘心就这样继续下去。
由于派对的气氛十分的热烈,也许谁也没有觉察出他心中的波澜。
接下来,是令他没有料到的一幕。
儿子端起一杯红酒说道:“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老爸这次来就不走了,在查尔斯顿安度晚年了!”
这时,人们碰着酒杯,响起欢呼声……
老朋很想说,这是我儿子的意思。可他深知,怎么可以在这么多朋友面前打儿子的脸呢?
他向众人不断地鞠着躬,说着“谢谢谢谢!”
……
当然,老朋“劝归”的战斗并没有结束;小鹏说服老爸的事情还要继续下去。
但是,勿论谁输谁赢,谁说服了谁,都将是一出喜剧。
2015年7月,记于美国南方詹姆斯岛。
载2015年8月21日美国《侨报》周末
文学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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