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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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电影,立刻又找来小说原著一口气读完,却还是失望了一回。这本该是一部可以写得更好的小说,也是一部可以拍得更好的电影,却只能遗憾的停留于值得一读一看的层面。短短十几万字,却包含了如此复杂的内容,过于简单甚至出现纰漏都是难免的,以至在心的维度上走得还不够深远。对于如此难得一见的绝好题材,关乎到灵与肉、罪与罚、战争与个人、忏悔与宽恕、牺牲与救赎等一系列重大命题,大约也只有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的巨匠才能驾驭自如。
故事本身并不复杂:法学家米夏尔.伯格在十五岁那年夏天和一个三十五岁的中年妇女汉娜有过一段反常恋情,八年后却在法庭上发现汉娜曾经是法西斯的刽子手之一,并在奥斯维辛集中营当过看守。本可以帮助汉娜减轻刑罚的米夏尔选择了沉默,最后汉娜被判处终身监禁。在随后的岁月里,米夏尔一直忘不了和汉娜的那一段恋情,于是又重新像当年一样给汉娜朗读,一直到汉娜获得释放,而曾是文盲的汉娜也在狱中学会了读写,但在米夏尔准备迎接汉娜出狱时,汉娜却选择了自杀……
灵与肉
电影的前半部分,容易让人误以为这是一部探讨非正常爱情的情色电影,部分镜头甚至有些令人反感。如果不是对汉娜这一角色进行深入了解,恐怕很难接受这样的恋情,它既不同于《情人》的纯粹与凄美,也没有《西西里的美丽传说》那样含蓄与委婉,当十五岁的米夏尔躺在和自己母亲差不多年纪的女人怀里朗读《奥德赛》、《战争与和平》这样的文学作品时,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都有种做作与矫情的嫌疑。道德上难以接受不说,理性上也难以说通,要么汉娜是一个彻底堕落的女人,要么便是作者为求新奇而刻意编造,尽管在小说里,情节的发展要缓慢温和很多,仍然难以消除一种怀疑:汉娜到底是怎样一个女人?
跳出小说与电影,单从故事设定的情境来看,汉娜是一个异常简单而又异常复杂的角色。十七岁她便在西门子工作,没有上过学,也没有父母亲人,自小便处于一种孤立无援的漂泊状态,二十一岁的时候又加入法西斯党卫队,经历了二战最黑暗的年月,目睹并参与了奥斯维辛的大屠杀,其心理和性格变得有些异常也不难理解。按照小说的线索,战争结束后汉娜一直处于一种不安定的状态,如同逃犯一样不断的从一个城市辗转到另一个城市,并始终单身。可以说,汉娜对于社会始终都保持着一种恐惧和不信任的态度,在心智上都未真正成熟,一方面由于自己的不会读写而自卑乃至千方百计的隐藏,另一方面,在战争中经历过的种种惨绝人寰的事情,她又缺乏正确的反思和认识,直到审判前,她的道德意识和社会意识都是模糊的,像是被社会遗弃的孤儿一样生活着。这样看来,与一个孩子发生恋情,也就不那么突兀,因为她本身就具有孩子的各种特点,虽然在战争中她学会了如何生存和适应,却并没有因此变得狡诈和虚伪,如果不是小说和电影中呈现的那样老成,我想汉娜应该是一个单纯并又充满矛盾地活着的战后幸存者,与米夏尔的恋情,也可以发展的更自然,更容易被人接受。
对于米夏尔来说,这段恋情注定是刻骨铭心的,对他的成长造成的影响也是不可估量的。汉娜既作为米夏尔身体上的启蒙者,也是米夏尔感情世界的攫取者和占有者,充当了母亲和情人的双重角色。正是这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使得米夏尔日后无法诚实的面对外部世界,也无法诚实的面对真实的自我。在审判汉娜的法庭上,羞耻与憎恨占据了他年轻的心,使他不但不帮助汉娜,反而希望汉娜受到严惩,甚至永远从他的生命中消失。但汉娜入狱多年后,他又怀着愧疚、不安以及对过去爱的回忆,重新为她朗读。他无法忘怀生命中的那段美好时光,然而又无法接受现实中汉娜的身份,这种爱恨交织的矛盾,使得他既不想失去汉娜,又不敢面对汉娜,可说是导致汉娜最终自杀的外因。
注定世俗难容的爱情,也注定灵与肉的痛苦。
罪与罚
与爱情相比,关于罪与罚的探讨,是小说最引人深思的部分,也是作者想尽力深入的主题,因为作者本身就是法学家。
在今天,提到奥斯维辛,每个人的神经都是敏感的,它已经作为一个沉重的十字架刻在人类历史上,整个现代文明在它面前都只能绕道而行,它已经是一种象征,一种极限,是人类良知无法抵达的区域,自了解到奥斯维辛的真相以来,良知似乎已经拒绝我们再谈论奥斯维辛。然而对于历史,我们了解到的真相,是否就是全部?我们所作出的判断,是否就是公正?
必须承认,直面奥斯维辛是需要勇气的,然而对于一个德国人来说,却必须直面。尽管在不断的战争反思中,事情的起源、经过与后果都已经明朗,但几代人的十字架,却始终无处安放。面对着战后在全世界范围内大量出现的各种史料和证据,那些在战后出生的德国后代无法理解父辈的行为,因为二战时期的德国,不是一个人,一些人,而是整整一代人都在犯罪,并且许多人仍然活着,仍然参与着国家的运作,对此,他们不知道该怎样面对。
作者本哈德·施林克正是这样的后代中的一员,也正是怀着对战争与个人的思考,对人类道德与法律、罪与罚、公正与正义的思考,他在书中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如果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做?”
汉娜是奥斯维辛集中营的看守,每个月,她都会从她所看守的犹太妇女当中,挑选出十个人去送死,因为营地不断有新人送来,而空间只有那么大,必须腾出地方来让新人住,这就是每个月要有十个人被挑选出来处死的理由。在我们今天看来,这是纳粹灭绝人性的行为,汉娜作为其中的刽子手之一,自然也是罪大恶极,必须受到严厉的惩罚。然而作为当时的许多看守之一,汉娜不过是正当守职,并未触犯当时的任何法律条文,就真的罪大恶极吗?如果换作是你,你会不会每个月挑选出十个人去送死,并且根据自己的意愿来挑选?如果你回答是,那就是说,正常人在那样的环境下,都会作出那样的选择,都会犯下罪行,那些无罪的人不过是因为幸运而没有处在那样的位置而已。也就是说,汉娜的唯一错误,就在于她错误的加入了一个不该加入的组织,这就是公正吗?或者你会说,不是每一个刽子手都像汉娜一样,有的人是怀着险恶的病态的心理来处理犯人的,而更多的人只是变得麻木不仁而已,那些怀着罪恶心理的人才有罪,那些变得麻木而不得已犯罪的人则是无辜的,但法律对此是无能为力的,因为每一个被告都可以宣称自己当时是被迫的,至此,审判又该如何进行下去?
同样的法律与道德困境,也适用于对汉娜的另一项指控:在一次犯人迁移途中,部队遭到了轰炸,几百名犹太犯人被困在一个乡间教堂里,钥匙就在看守们手中,但她们却没有打开门将犯人放出来,而是看着犯人被活活烧死,汉娜被指控犯有谋杀罪。站在受害者的立场,汉娜以及当时的所有看守当然就是直接罪人,是她们的行为导致数百人被活活烧死,必须将她们一一审判,一个也不能饶恕。然而站在汉娜的立场,当时她也不过是奉命行事,她并没有责任也没有权力去打开门将犯人放出来,她也害怕承担由此导致的后果,这就是谋杀?那她的错误就在于她没有像辛德勒那样做一个英雄?
当集体陷入疯狂的时候,个人是否还可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汉娜和很多当时的普通人一样,都是被卷入了战争的漩涡,不得不做出选择,而她们做出了让自己存活的选择,这就是她们所犯的罪吗?然而她们不是在犯罪又是在干什么?或者,这是我们可以理解,可以比较,乃至可以审判的吗?当屠杀成为集体有组织有计划,并有秩序进行的事实后,如果审判,是不是应该集体审判,包括当时所有的参与者以及旁观者?正如书中所说:“仅仅审判和惩罚少数几个人,而让我们这些第二代人继续在惊愕、耻辱和负罪当中沉默下去,难道事情就应该是这样的吗?”即使集体审判,又该依据什么法律来审判?法律能解决吗?
忏悔与宽恕
汉娜选择了认罪,所有对她的指控,最后她都接受,她放弃了抵抗,不管是因为害怕承认自己是文盲也好,还是因为真正意识到自己的罪。她的姿态,刚开始也许并非是忏悔的姿态,渐渐却具有了忏悔的意味,并最终走上一条不归路。
不管汉娜是不是真的犯有谋杀罪,也不管对汉娜的惩罚是否公正,汉娜的忏悔都具有象征意味。忏悔,这是第二代人普遍的心理要求,即所有经历过那次战争的人都应该忏悔,不管是作为参与者还是作为旁观者,因为忏悔,是战后的人唯一还能做的。也正是忏悔,使得汉娜这一角色具有了感人的力量。只是,该向谁忏悔?向死者忏悔?向仍然存活的幸存者忏悔?向自己的后代忏悔?还是向自己的良心忏悔?则谁又来宽恕?谁又能真正理解?
应该看到,忏悔其实是艰难的,面对着那些在战争中惨死的千千万万无辜者,忏悔是一种难以想象的痛苦过程,汉娜在狱中过着什么样的艰难生活,也便可想而知,当真正的忏悔愈进行下去,对真相了解得愈多,灵魂便会愈受煎熬。最后一次与米夏尔的见面,汉娜说到“我一直有种感觉,就是别人不了解我,没有人知道我本是什么人,做过什么事。你明白吗,如果没有人能够理解你,那么也就没有人要求你讲清楚。不过,死掉的人却可以,因为他们理解我。在这座监狱里,他们跟我呆在一起的时间很多,他们每天夜里都来……”
汉娜的忏悔,却得不到宽恕,米夏尔只是隔断时间送来录音带,却没有回信,一直都没有。她多么希望自己的忏悔能被米夏尔接纳,哪怕不能减轻自己的罪,至少也能给自己继续活下去的勇气,然而米夏尔选择了沉默和逃避,最后汉娜不得不以牺牲自我的方式,完成对自己的赎罪,这是小说最令人心碎的地方。
当战争与罪恶都已经成为历史,让该忏悔的人忏悔,让能够宽恕的人宽恕,还历史一个交代,但这只能是当事人自己的事情,后代不必背负那样的责任和包袱,事实上也无法真正背起那样的责任和包袱,也许,这就是作者想要说的吧,但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