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已经二十天了，我原以为，离家以后，父亲的影子会逐渐在心中慢慢褪去的。事实却并非如此，父亲的影子一路跟着我，从上火车，一路跟到我所在的每一个角落，不论我睁眼闭眼，他都分明在不远处，望着我。

父亲的脸上挂着笑容。这不是他一贯的表情，在我的记忆中，父亲的笑容是稀少的，也不似这般祥和，这分明是冲我而笑，像是重逢的样子，这笑容，我的记忆里未曾有过。

是父亲的在天之灵么？

是的，一定是的，父亲的在天之灵在望着我笑。

可我的心在颤栗，父亲的笑，我只能报以默然和不解。我但愿父亲是哭着的，或是呵责我的模样，这样也许我的心里还会好受些。他花去一生心血养育的儿子，未能在他生前尽一天孝，他却还是笑着，怎么能够，怎么能够？

我分明记得赶到家的时候，父亲已经仿佛再也等不到见我的情形，挣扎着要起来，颤抖地握住我的手，一句“儿，回来了”，两眼已经止不住泪水。二十四年来，父亲终于在我面前，没有止住眼泪，却仍是坚忍着叮嘱我：“莫哭，莫哭……”。此时的父亲，已经十来天没有进食，被病折磨得形容枯槁，不到五十七岁的年纪，俨然老态龙钟的模样，只有面部表情仍保持着平日的样子，伸出的双手，已经消瘦到让我认不出，叫我莫哭，怎么能够，怎么能够？

父亲留给我的遗言，只有寥寥数百字，而字字在我，竟无一句言及自身。多年如一日的操劳，养育儿女的辛苦，父亲未曾有过只言片语，便是突然得此绝症，身受病磨一个多月，仍没有半点怨言，直到去世，连一声呻吟，都未曾有。在我回家的十天里，只多留给我一句“生死有命，莫过悲伤”的话，让我的千言万语，只能在夜里蒙着被子饮泣，徒湿枕巾。

生有时，死有时，虽然是如此，然父亲七岁便丧父，母又改嫁，叔公的抚养到底隔了一层，只能和十一岁的兄长相依为命，漂泊至二十七岁才成家，三十年来未敢有丝毫懈怠，养育三个子女，生活艰辛，冷暖唯自知而已。一生勤劳耿直，未尝亏欠何人，亦未尝有何罪孽，而遭此命运，寿不至花甲，未见儿媳未抱孙，便溘然离去。这就是父亲的命么？自查出癌症到离世，不足两月，彼之苍天，催之何急！

父亲是走了，我亲眼目睹。他终于还是未能等到儿子对他说出：“爸，以后您就休息吧，一切都交给我。”不过是一年半载的工夫，他还是未能等到。我看着他躺在母亲怀里，呼吸开始急促，又逐渐平息下去，永远的平息下去，面容却始终安详。遗体整理后，我又掀开面巾，长久的注视着父亲的遗容，安详依旧，只左眼微睁，仿佛并未死去，可摸摸父亲的手，已经冰凉。母亲哭，姨母哭，外婆哭，姐姐哭，我站在父亲的遗体前，举目四望，咬着牙只能让眼泪顺着面颊流，一遍一遍擦拭，为之奈何！

送葬的队伍并不长，我身穿孝服，一行走，一行跪，耳边的哀乐声，爆竹声，阵阵刺痛在心。第二天，便是除夕，说好全家人一起过最后一个年，父亲终于也还是未能等到，不过四天。大出血后，我知道父亲已经抱着速死的心在等，临终前还说着让我别靠近，他哪里知道，儿愿用自己十年的寿命来换取他多一年的光景啊！看着母亲哭到嗓子哑的神情，一个多月来她夜里不敢合眼，早已深陷的眼圈，又该如何舍得？

但父亲还是走了，剩下我们，还是要过年，还要热热闹闹，喜气洋洋，只字不提父亲，可分明桌上的碗筷，有一人未动啊！只有五岁的小外甥，每天仍是高兴的玩耍，他还无法理解，外公去了哪里，会不会回来。

临行的时候，母亲又只是哭，泣不成声，我只能哽咽着宽慰她：“没事的，没事的”，可眼泪仍是止不住的流。啊，没事的，没事的，习惯了就会好，只是这习惯，如何才能让人不悲伤！

自从在外上学，每年的回家就像是作客，来去匆匆，沉默寡言的父亲，也未曾对我说过多少话，电话里都只是简单的问候和叮嘱，最后的相见，前后不过短短十天，便永远天各一方。如今父亲跟着我来到这里，他未曾到过的地方，是想数落我的不孝么？儿时的生病和调皮，少时的赌气和顶撞，大学后的操劳和操心，儿从未道一声辛苦与感谢，父亲就全不计较了么？从今往后，往日所有的音容相貌，就只能在梦里清晰了，父亲却还在望着我笑，怎么能够，怎么能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