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张岱散文
(2008-07-03 16:59:59)分类: 幽窗小语 |
张岱在整个清朝沉寂了二百多年,是五四后才热闹起来的。晚明的文学与史学,在清朝受到压制,无见天日,五四时期突然受到知识分子的热捧,其成就与价值也被重新估计,这其中就包括史学家与散文家张岱。
周作人、林语堂等公对晚明的小品文十分推崇,甚至打出旗号来要写“闲适”“清幽”的散文,老舍也掺和了进来,当时便受到鲁迅的讥讽。这讥讽是有道理的,国难当头,不思尽力作为,退而赏玩起文字,摆弄些小玩意,确实不像那么回事。只是这讥讽造成的负面影响也明显,我记得上学时语文课本里就几乎没有出现晚明的小品文,有也只是作为附加的阅读材料,张岱的名字也是连提都没提。我到今天才读到张宗子的文字,只怕也与这讥讽有关。
读明清散文选时,读到张岱,顿感眼前一亮,如鹤立鸡群,路数全然不同,才明白像周作人、汪曾祺这样的散文大家都推崇张宗子是有来头的。等读完张岱散文选,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我向来是不喜欢以文字论高下的,往往有华而不实之嫌,然而读他的散文,就不得不承认有这回事,真是一绝。
张岱生于书香鼎盛之家,长于温柔富贵之地,五陵年少时春风骄马,软罗轻裘,自不待言。记当年纨绔,遍游苏杭,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完全是败家玩意儿。及至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才恍悟富贵有时,繁华梦魇,遂著书立说,以慰平生。自云“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却史料、文书、诗画、鉴赏、园林、茶艺、民俗、美食样样精通。因不求闻达,不邀名利,故其文多自赏,不知者不言,不喜者不言,不亲历亲睹不言,不有情有意不言。每有所言,必斟酌再三,记人、记事、记山、记石、记园、记亭,莫不寥寥数语,字字珠玑,深得太史公笔法,而形神兼备,情趣横生,风骨清朗,直追魏晋,自明以来,无出其右者。又其博文采,广交游,晓世理,通人情,不矜其才,不屈其志,不咨不妄,不僧不俗,博雅君子、文人逸士、民间艺匠、风月女子,皆可入其怀,感其真,叹其巧,悯其悲,则东坡亦有所不及矣。如此奇人奇才,而泯于后世,宁不悲夫?
《王月生》选段
月生寒淡如孤梅冷月,含冰傲霜,不喜与俗子交接,或时时面同坐起,若无睹者。有公子狎之,同寝食者半月,不得其一言。一日口嗫嚅动,闲客惊喜,走报公子曰:“月生开言矣。”哄然以为祥瑞,急走伺之,面赪(红色),寻又止。公子力请再三,蹇涩出二字曰:“家去。”
《天镜园》
天镜园浴凫堂,高槐深竹,樾暗千层。坐对兰汤(荡),一泓漾之,水木明瑟,鱼鸟藻荇,类若乘空。余读书其中,扑面临头,受用一绿,幽窗开卷,字俱碧鲜。
每岁春老,破塘(地名)笋必道此。轻舠飞出,牙人择顶大笋一株掷水面,呼园中人曰:“捞笋!”鼓枻飞去。园丁划小舟拾之,形如象牙,白如雪,嫩如花藕,甜如蔗霜。煮食之,无可名言,但有惭愧。
《湖心亭看雪》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