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签:
傅雷 |
分类: 幽窗小语 |
然而却从来没有读过书信集之类的书,这并不奇怪,一方面相关的书籍并不是很多,但原因更多的一方面,可能还是不太信任吧,抑或是我的偏见,从来不看传记也算是个佐证。一个人认清自己,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其可能性与充分性我也抱有怀疑,当局者迷是一方面,客观上时间的限制与人本身的复杂也是一方面。但一个人大约也是应该试图认清自己的,有时可能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时候诉诸的形式,往往带有倾诉性吧,或文字、或音乐,或绘画。唯其不易,也往往容易流于表面,现出作态,公开的书信集与传记便总让我觉得有这样的嫌疑。
《傅雷家书》也算早有耳闻吧,这次读到却是机缘巧合,本没在计划内,只因在图书馆偶然瞥到,好奇翻开读了一段,便借了来。花一周时间读完了家书部分,进度偏快,也把握不住节奏,有时恨不得熬夜一口气读完,有时又恨不得一天只看几页,慢慢咀嚼体会。整个一周心思便都在这本书上,连带情绪和状态,也与读书进度相关起来,周四上午在课堂上读到一九六一年妈妈写给傅聪的一封信,喉咙哽咽,竟将眼睛憋得通红,这种情况在我并不多见。
这是近两年读到给我震撼最大的书,一边读就在一边想,想的很多,各个方面,文化、艺术、人生、时代、情感……,大至天地,小到做人的某一方面细节,很复杂,以致想隔一段时间后再来写读后的体会,以便将思绪作个整理。然而又怕这种复杂的触动期过后,没有时间和兴致再提起,先勉强写点好了。
汪曽祺写沈从文时,用的题目是张充和题沈从文的《星斗其文,赤子其人》八个字。“赤子之心”四个字,用在沈从文身上是很贴切的,同样也可用在傅雷先生身上,我读完书查资料,得知傅聪对于父亲傅雷的感觉,也正是这四个字。
家书基本是傅雷写给傅聪的信,没有傅聪的回信,傅聪后来谈到,他不敢重读父亲的信,每次总是止不住眼泪,也不敢将自己年轻时写的回信和父亲的信一同出版。家书从一九五四年傅聪离开上海去北京开始,一直到一九六六年傅雷夫妇自尽的前半个月,其中有些家信由于傅聪保存不妥遗失,有些家信中某些地方可能不便发表而添加了省略号,但读来没有太大影响。因为这些信,是用百分百的真诚和爱写成的。我不仅读到了活生生的傅雷先生,也读到了傅雷夫人、傅聪、傅氏一家,那样真实。莫说儿子重读,即便一个陌生人,读来心情也难以平复。
一九五四年,傅聪21岁,也就比我现在小两岁,一直到一九六六年33岁,这个年龄段父亲的信,读来对我的触动也就可想而知,我只有一再深感自己的幸运,能在这样的年龄读到这样的文字。
写给儿子的信,傅雷初以教导为主,慢慢几乎无所不谈,特别自一九六一年开始,信中内容已远远超出普通父子之间的交谈,像是把儿子当作知己,也更像是傅雷先生与自己的对话。文字背后那个作为父亲的人和那个作为孤独者的人,远非简单的几行文字所能表达,若非妈妈的一封信提醒,我大约也要遗漏掉很多文字背后的内容:
牛油是你在家从小吃惯之物,也不是什么奢侈品,为什么去年十一月我忽然要你千里迢迢的寄来呢?你就是没有用过脑子想一想,分析一下。
我们从日用品到食物都是计划供应,大家一律平等。每月每人可吃肉三天,吃鱼六天。有了你的外汇,可有一些特殊照顾,每百元人民币就可额外配给油票二斤、肉票一斤、鱼票二斤、糖票二斤,比平时全家所得的分配多至一倍。可是为了这些营养,又要增加你的经济负担,又要引起你爸爸的矛盾。他想到你为了多挣钱,势必要多开音乐会,以致疲于奔命,有伤身体,因此心里老是忐忑不安,说不出的内疚!既然你没有明白表示,有时爸爸甚至后悔order(嘱寄)食物,想还是不要你们寄的好。此中痛苦,此中忧虑,你万万想不到。我没有他那样执著,常常从旁边劝慰。我说:”我们年纪也老了,就是花儿子钱也为日无多。”“用自己心爱的儿子的钱有什么关系呢?有什么不体面呢?”“我们应该想穿些,何必如此认真!”“何况儿媳妇对我们无微不至的体贴,寄东西来他们都是乐意的。”他当场听了也能接受,过后心里却仍要波动。不论在哪一方面,你很懂爸爸,但这方面的疙瘩,恐怕你做梦也没想到过;我久已埋在心头,没有和你细谈。为了让你更进一步,更全面的了解他,我觉得责任难逃,应当告诉你。
傅雷于1958年被打成右派,从家信可看出此后生活的艰难,而对于坦荡磊落的傅雷来说,写信要儿子寄钱,其内心挣扎恐不是一天两天。由于政治关系,父子多年不能相见,夫妇二人孤独度日,加之生活上的矛盾与忧虑,工作上的各种不顺,内心上的寂寞可想而知,身体很快垮下来也可想见不是没有原因的。而这些,作儿子的未必来得及或有经验体会到。我从来只知道有“学做为人父母”,读后才知道,“为人子女”原来也是要学的,只是年轻的时候未必领会的过来。
这一个多月妈妈常常梦见你,有时在指挥,有时在弹Concerto.有时也梦见弥拉和凌霄在我们家里。她每次醒来又喜欢又伤感。昨晚说现在觉得睡眠是桩乐事,可以让自己化为两个人,过两种生活:每夜入睡前都有一个希望--不仅能与骨肉团聚,也能和一二十年隔绝的亲右会面。我也常梦见你,你琴上的音乐在梦中非常清楚。
然而即使在最寂寞最痛苦的关头,傅雷写给儿子的信,依然带着十分的爱与真诚,没有丝毫抱怨,反而更加勤奋工作,思考得更多更深入。后期家信中提到的很多关于文化艺术的零星片语,读来一边钦佩一边感慨,有时不免越想越多,恨不能找人促膝长谈!而更多关于生活和做人的细节叮嘱,感受尤甚:
学问第一,艺术第一,真理第一,爱情第二,这是我至此为止没有变过的原则。
先为人,次为艺术家,再为音乐家,终为钢琴家。
清贫二字为何连在一起,值得我们深思。我的理解是,清则贫,亦惟贫而后能清。
真正的儒家门生,是可敬亦不乏可爱之处的,怀有理想主义的热忱,同时兼有理智与坚韧,能“入”也能“出”,傅雷先生可算是典范。“五四”前后的知识分子,普遍有一种心忧天下的情怀,即使身在国外,亦始终不忘那一个破碎的国与家,实在远非今天的青年与“知识分子”可比,读近代散文,体会尤深。
附:傅雷夫妇遗嘱(部分)
因为你是梅馥的胞兄,因为我们别无至亲骨肉,善后事只能委托你了。如你以立场关系不便接受,则请向上级或法院请示后再行处理。
委托数事如下:
一、代付九月份房租55.29元(附现款)。
二、武康大楼(淮海路底)606室沈仲章托代修奥米茄自动男手表一只,请交还。
三、故老母余剩遗款,由人秀处理。
四、旧挂表一只,旧小女表一只,赠保姆周菊娣。
五、六百元存单一纸给周菊娣,作过渡期生活费。她是劳动人民,一生孤苦,
六、…………
1966年9月3日凌晨,傅雷夫妇从一块浦东土布做的被单上撕下两长条,打结,悬在铁窗横框上自尽。为避免方凳踢倒时发出声响,他们在地上铺了棉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