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碎片——(8)盐场的悲喜剧
(2009-09-23 18:3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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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文革盐场劳动梦呓苦涩 |
分类: 随笔 |
六八年,文革已经折腾了两年。学生几乎成了社会闲杂人等,不满、失望、躁动等等不稳定因素急剧累积着。军训、复课闹革命便是当时维护“安定团结大好局面”的不二选择。
老人家发出最高指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
校革委会明示四个面向:面向农村、面向工矿、面向基层、面向学校。
每个学生要填志愿,自报公议。
我尚天真,填的是面向学校。
学校组织了在校的最后一次劳动,去的是汉沽盐场,经过文革的“洗礼”,同学大多少年老成,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新奇和热情。
盐场的工作十分艰苦、繁重,特别是刮盐池、码盐垛,大大超过了我们那个年龄身体所能承受的强度,人人都咬紧牙关强挺着。
住宿条件亦很差,全班同学分在两间平房,我在的那间,横竖两个大通铺,像沙丁鱼一样并排码着十几个人。只有排长睡一单人小床,自然成了大家揶揄的对象。
尽管疲倦,睡前仍是一些玩笑、一段故事,夹杂着嬉笑和自嘲。直至有了鼾声,才传染睡意,渐渐的,不同韵律的鼾声此起彼伏。
某天,鼾声初起,旁边的通铺有人长叹,开始没人理会,后来竟变成了哭腔:
“妈妈,我来了,您病好了吗?……妈妈,妹妹还小,您照顾好她呀……妈妈……”
不知谁打开了灯,同学们纷纷起床,原来是同学大F,他闭着眼睛,断断续续地梦呓着。
同学们非常惊慌,有的喊着他的名字,有的轻轻地推他,大F勉强睁开眼,茫然无助地看看大家,又闭上了眼。
同学两年,大家的脾气秉性相互基本有个了解,大F属于乖孩子一类,温良恭俭让,从不与同学争什么。在他断断续续的叨念中,知道他是家里的顶梁柱,他若下乡,有病的妈妈、年幼的妹妹会很难生活。
我们班Z同学做事一贯沉稳,略晓医道,他睡在大F旁边,顺便为大F号起了脉。一会儿Z同学说,“关灯睡吧。”
我属于那种遇事比较冲动的莽汉,嚷嚷着叫救护车。
“没必要”Z同学十分镇定。
我仍坚持叫车,却无人响应,听到的是同学们的窃窃私语声。
大F安静了。我旁边的Y同学拉我睡觉。我把自己的被子加盖在大F的被上,顺着Y同学的意躺下了。
当时天气已有寒意,我穿着短裤在下边站久了,两腿双脚冰凉。Y同学拉我进了他的被窝,被子很窄,我俩只能打通脚,Y同学把我的脚抱在胸前,用他的体温为我取暖。
日后,除了四、五个同学留城外,其它都陆陆续续去了农村,包括我当然也包括大F。
第二年回城过春节,几个同学们聚在一起,偶尔说起当年盐场的故事,才知大F在某个场合,曾为此向同学们致歉。
原来,大F想留城,支撑他的家。无奈他本性羞涩,甚至有些怯懦,无法张口,竟想出如此下策,期望同学公议时为他说点好话。
听后哑言,苦笑,心底却在泣血。
大F何错之有?只是用了一种孱弱的方式,表达了一个合理的诉求。其实,大F比我还要天真,留城名额有限,早根据出身确定好了。在那个年代,学生有什么权利?公议只是摆摆样子,怎能幼稚的把它当真?
大F下乡后十分努力,经常骑车回城照看家里,在村里也是有口皆碑,毫无争议地被推荐上了大学,后来成为一所名牌大学的博导。经过多年磨炼,大F变得十分豪爽,同学相邀,有请必到,且不醉不休;同学有难,有求必应,且乐此不疲。我就曾得益过他的无私帮助,至今念念不忘。
Y同学下了乡后我们经常通信,以后就是选调、进城、工作、退休,像大多数知青一样。现在老Y天天健身、读书、聚友、写博,其乐融融。我一直非常敬重他,或许是因了他的正直,他的才华,或许是因了盐场那晚两个男孩子通脚的温暖。
Z同学好像回乡到了江浙一带,小桥流水人家。后来洋插队去了美国,几经打拼,现在管理着休斯顿一家偌大的连锁超市。
盐场的事已经过去四十多年了,每每想起仍感苦涩。故事本身虽有些喜剧成分,但它的基调确是酸楚的悲剧——一个时代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