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   坯

——《小村记》之十五

赵贵辰

泥土给人类的奉献那真是数不胜数！泥土给人类长粮食，泥土给人类长木材，泥土给人类长盖房的智慧！

把泥土制作成一个个坯块，那就是泥土的功劳，当然更是人类的智慧，这个智慧，就是泥土给予的。

我们家赶上最后一批打坯的人。那是村里人历史上打坯的后尾儿。那次打坯之后，基本上人们就不再打坯了。

什么是坯？城里人大概不知道，现在农村里的孩子们也可能不知道了。

坯，就是用泥土制作成的大土块，长有一尺，厚有半拃。把两个坯摞在一起，再盖上一个枕巾，那就是一个枕头。

当然，人们是不会把坯当做枕头的，我这是从形状上说。

坯是干吗用的？一是用于垒墙头，二是用于盖房砌墙。

过去人们烧不起砖，更买不起砖。砖是一种高档、稀有的建筑材料，农户人家就用自己的聪明智慧，发明了打坯模子，用打坯模子打坯，就可以解决盖房问题了。

用坯盖的房子冬暖夏凉，说起来是坯的，其实居住着很舒服。

打坯的工具，一是坯模子，一是打坯杵子。

坯模子是枣木的材料，打坯杵子是一块方形石头，石头上有一个凹槽，凹槽里插一根木杆，木杆上头再橫一道木杠，那就是打坯杵子。打坯模子加上打坯杵子，这就是打坯的全部工具了。

打坯需要两个人配合。一个人负责打模，一个人负责供模。

打模，就是拎着杵子打坯；供模，就是负责往模子里装土。

在村里，打坯是最累的活儿，单调的动作，不断重复，从早晨一直打到傍晚太阳落山，一摞坯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中午要有人送饭，吃饭的工夫就是打这一摞坯休息的时间。

农谚：一天三顿饭，早晚六百坯。就是诉说打坯的艰辛。

一摞坯是多少呢？一摞坯是六百个坯。两个人，一天吭哧吭哧用泥土打出六百个坯，你能想象得到有多累！

打坯的人，是一条粗壮的汉子。

供模的人，也是一条粗壮的汉子。

如果是两个软菜包，是打不成这么多坯的。农家靠天吃饭，拼得就是一个力气。没有力气的人，你不但打不成坯，你也寻不上媳妇儿。

打坯是一个力气活儿，更是一个技术活儿。每一个坯的打成，是有定数的，大概是打十下，不能多打，也不能少打。打的次数多了，一个坯就太薄了；打的次数少了，坯不能成型。

而且，打坯者在坯模子上蹦下来蹦上去，还要负责把打成的坯端到坯摞上，弯弯的坯摞，就像一弯月牙，就像一个牛角，就像一个人张开的嘴唇，当然是单一的嘴唇，一个上嘴唇或者下嘴唇，反复地被这两个打坯人的笑容亲吻，粗犷的田野，倏忽之间有了一些浪漫的情调。

负责供模子的人也不简单，他要用一锨土把坯模子添满，并且要把模子上边沿的土刮干净，回过头来，他还要泛土。

泛土，就是把土倒腾活泛，不能让土干、硬、板结。

打坯的土也有讲究，不能用沙土，不能用胶泥土，只能用黑土。

在打坯之前，把打坯的地块洇一下水，防止土壤干燥。洇水后，等土壤湿润润的时候，就可以打坯了。

一般秋后，地里的庄稼都收割了，家里没有什么农活儿了，就可以腾出人手打坯了。

你家打坯，我家也打坯。不只是一人打坯，全村需要盖房、垒墙头子的人家都开始打坯。不过几天，田野里出现一片片坯摞子。远远望去，就像一块块切开的蛋糕，就像打仗布兵的堡垒，就像老天爷吃西瓜后扔下来的一块块西瓜皮……

孩子们可以在坯摞子里当捉迷藏了，被狗追着的兔子可以在坯摞子里躲猫猫了，赶集挑担的人可以在坯摞子里当做避风港歇一歇脚了。也可以把坯摞子当做厕所，安安生生地来上一次方便了。

村里那些勤快的人，每天大早晨肩背一个粪筐，手拿一个粪叉，开始在坯摞子里转着圈圈儿拾粪了。拾了粪扔进猪圈，就成为最好的养庄稼的肥料。也有的人把拾到家里的大粪晒干，当做燃料在做饭时使用。不用说，去晚了人，你还想拾大粪拾不到呢！

等把坯摞子晒到过年后的正月，坯子也晒干了，想干活儿还不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家家户户打了坯的人们，就开始手推一辆小红车，一趟趟把那些坯块推到家里。没墙头子的户开始垒墙头子，需要盖房的户开始用坯块盖房。

用坯盖房子有两种方法，家庭条件好一点的户，把坯当里子，里子外砌一层砖，那样的房子叫“表砖”。

家庭条件不好的户，干脆就用坯盖房子，那叫坯房子。六十年以前的农村，家家居住的房子，还是以坯房子为多。

用坯盖起的房子，墙外用泥土和滑秸（麦尖）和成泥，抹在墙上，就算是一座新鲜的房屋了。东北人用牛粪抹墙皮，效果更好。牛粪更经得起雨淋。用麦尖泥，抹墙皮，下一次雨要重新抹一次，只要勤快点，也不是不行。几百年来，上千年来，农户还不都是这样过来的？

用土坯盖房，用砖块盖房，用石头盖房，那都是农民的一种创造，一种智慧。

十年前我到大尚村赶集，还可以看到一些坯墙头，坯房子。现在大概没有了。

这是一个发展过程，人类由不富裕走向富裕，由不先进走向先进，是亘古不变的一种真理。人类还会走向月球，走向宇宙，由小蝌蚪变成蹦蹦跳跳的青蛙，是一种自然规律。

其实住表砖的房子（里子是坯）很舒服，比一墙是卧砖的房子更结实。农村人都有体会，住卧砖的房子夏天没有空调不行，而住有土坯当里子的房子，就很凉爽。冬天，睡火烧的土炕更暖和。当然，打坯太费劲，说起来住坯房也不好听，现在一律不见打坯的人了。

我家的打坯模子，也不知扔到哪里去了，反正想看都看不到了。

2025年3月13日上午边散步边写
《魏征文学》2025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