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语红楼》（精读本）244

                风之子原创

    试问诸君，何曾见过第五十二回以前，宝黛无言的？

    从第三回，哪话是叽叽呱呱说不完的。聊天，读书，玩笑，讥讽，摔玉，铰扇套，吵架，呕吐，怄气，还挂扯上了宝钗、湘云、熙凤、王夫人，甚至气哭了贾母。这两个小冤家闹腾的动静，不可谓不大。

    可是第五十二回，却是宝黛无言：

     宝玉因让诸姊妹先行，自己落后。黛玉便又叫住他问道：“袭人到底多早晚回来。”宝玉道：“自然等送了殡才来呢。”黛玉还有话说，又不曾出口，出了一回神，便说道：“你去罢。”宝玉也觉心里有许多话，只是口里不知要说什么，想了一想，也笑道：“明日再说罢。”一面下了阶矶，低头正欲迈步，复又忙回身问道：“如今的夜越发长了，你一夜咳嗽几遍？醒几次？”【庚辰双行夹批：此皆好笑之极，无味扯淡之极，回思则沥血滴髓之至情至神也。岂别部偷寒送暖私奔暗约一味淫情浪态之小说可比哉？】黛玉道：“昨儿夜里好了，只嗽两遍，却只睡了四更一个更次，就再不能睡了。”宝玉又笑道：“正是有句要紧的话，这会子才想起来。”一面说，一面便挨过身来，悄悄道：“我想宝姐姐送你的燕窝──”一语未了，只见赵姨娘走了进来瞧黛玉，问：“姑娘这两天好？”黛玉便知他是从探春处来，从门前过，顺路的人情。黛玉忙陪笑让坐，说：“难得姨娘想着，怪冷的，亲自走来。”又忙命倒茶，一面又使眼色与宝玉。宝玉会意，便走了出来。 

      曾经见面不见面都有很多话的两人，此时却沉默寡言。这是为何？

      第一，无言，只因默契。

      我曾经说过，宝黛吵架，其实是一个逐步磨合的过程。如今的宝黛，早已心有戚戚，何需多言。看宝玉的拖延，是知道黛玉有话要说，自己也有话要说。黛玉一个眼色，宝玉便心领神会走开。

      第二，无言，只因交心。

      第三十二回之前的宝黛，有宝钗横插一杠，并不知你心我心，何处安放。第三十二回，黛玉偷听到宝玉为她和湘云宝钗翻脸，说出一番可敬的话来，二人相见，千言万语已无从说起，从此知道彼此之心。至第三十六回宝玉喊骂，宝钗一怔，四十二回三堂会审，钗黛交心，四十五回金兰契，钗黛合一。宝黛心结已解，知他心是为我心，我心可付她心，一切琐事，再无多言。

      第三，无言，只因情深。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情到深处，物我两忘，何须多言。黛玉想的，只是宝玉起居，依赖惯了袭人，此时倒希望袭人早些回来。这是一个妻子照顾丈夫的心理。可是心里的许多要紧话，却说不出来。一句你去罢，是要何等的牢靠，又要何等的亲近才说得出口。

      宝玉也有许多话，俱说不出。脱口说出的，却是秋凉夜长，一日咳几次，醒几回，此言琐碎，却是大情关，非亲历者，如何能说得出？

       宝玉说到燕窝，并非有人发挥的什么宝钗送的燕窝有毒，宝玉察觉要黛玉当心。我虽然认为《红楼梦》有大阴谋，但也不至阴谋如此。宝玉哪未曾说完的话，应该是，宝姐姐送来的燕窝，想必也是耗费精力弄来的。宝姐姐毕竟是客，长久吃她的燕窝不妥，还是我给老太太说，咱们自己弄来吃。

       这段未曾说出的话，越发说出了宝玉对宝钗的敬而远之，以及对黛玉的爱而近之。宝玉的心里，他和黛玉早已是一家，和宝姐姐才是亲戚。

       这是小夫妻私密之语，我辈不相干之人岂可听之？因此这里雪芹设计赵姨娘过来卖乖，断之。却以一个眼神，延续宝黛之灵犀。

       难得是此处有一条批语，不像是脂砚斋畸芴叟所为，却深得三味，尤其是“岂别部偷寒送暖私奔暗约一味淫情浪态之小说可比哉？”一语，堪与第五十四回贾母破陈腐旧套，猛批才子佳人，为宝黛正名之举，一击两鸣，交相辉映！

      叹哉，红楼一梦，处处心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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