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以后，我们的关系就有些不自然了。她像是忽然长大了许多，变得沉默起来。我知道，她和我一样，也陷入到一种巨大的困惑之中，那是关于我们彼此关系的巨大困惑。我呢，开始强迫自己把娟子当做晚辈来看。直到这时，我才真正意识到，其实我也从未真正把她当作侄女来看待。这么说，我也一直没有把宁钟强看作自己的兄长咯？这样的疑问让我产生深深的自责。安在天呀安在天，你还一直耿耿于怀别人对你另眼相看，其实是你自己在内心深处拒绝着别人。我的这种潜意识，如果让养父知道，他老人家不知道要有多伤心呀。不行！即使为了养父我也要摆脱这种诱惑，做一个称职的儿子、兄弟和小叔。”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想法让我感到痛苦。当我看到娟子从学校回来，走进院子，天地一下子仿佛都亮堂起来，内心深处难以抑制的感情就会驱使我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去迎接她的到来。而她的目光，每当遇到我，就会黯淡下来，并且产生一丝痛苦的慌乱。接着，她像要摆脱这种困扰似的，也强迫自己高兴起来，围着爷爷撒娇或者缠着妈妈说学校里的事情。但是，无论如何，我都能感觉到其中那种不自在的成份。虽然，她一直竭力不看我，但我知道她无时无刻不在感觉着我。蓦然间，我的心隐隐作痛，我的眼泪就要抑制不住地流下来，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我的存在就是让她感到痛苦吗？不！这是我所不允许的，我假装悠闲地走出客厅，在院子里徘徊，装着赏花的样子。”

“过了好一会儿，我感觉到一朵轻盈的云彩飘到身旁。这朵云彩呀，自从我踏上源于我血液深处的这块陌生土地的时候，她就悠然伴随在我身旁。这时候我才意识到已经习惯有这朵云彩陪伴，我的生命中某些柔软的东西是和这朵云彩联系在一起的。当其他人有意冷落我的时候，当我自卑自怜的时候，当我孤独彷徨的时候，当我苦恼万分的时候，总能遇到她有如春风化雨般灿烂甜美的一笑，或者一个明快调皮而妩媚的眼神，或者夹一口菜自然天真落落大方地放到我的碗里，再或者，在我回到房间之前在桌上放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那苹果鲜艳无比，静静矗立在深色的桌面，就像一幅静物写生，散发着从容不迫的光芒。我知道是她放的。那时，这种从日本进口的红富士苹果极为稀罕，是孙玉珍专门为女儿准备的。家里其他人则吃国内的苹果。我看着那个苹果，仿佛能感觉到她美丽的手掌触摸苹果的痕迹，甚至在苹果娇艳的光泽里看到她如花的笑颜。她就是这样，轻而易举的就让我看到人世间最美好的一面，而且让我想要变得高尚起来，做一个好人，一生一世，永不改变。”

“嗨，阿天哥哥，吃饭了，她轻轻用英语说，语气里多了一份谨慎和小心。我几乎不敢看她的眼睛，我知道那里面即使只有一丝乌云，我的心里也要掀起一阵狂猛的风暴。我抬起头，看见那双柔美而迷茫的眼睛，带着一丝淡淡的伤感，就像一个梦境，叹息般划过我的心海。不！对于我来说，那是天国的光辉。好的，我说，我的身体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放松起来，就像一个垂死的罪犯得到特赦。在我们起身回到饭厅的时候，我听见她说，阿天哥，在我们的英语世界里，你还是做我的哥哥好吗？在汉语的世界里，你再作我的小叔。这个鬼精灵的丫头，不知道她是怎么想出的这个主意。我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嗯了一声。她看着我，笑了，诡异而又极度可爱地笑了，就像一阵和风，融化了我心头的痛苦，我们就像许下生命中最重要的承诺一样，我们就像一对走钢丝的演员在平衡尽失的瞬间找到平衡点一样突然松弛下来，啊，我们的世界，我们的英语世界，我们的哥哥和妹妹的世界，我从来没有这样，觉得英语是一门如此美妙的语言，它竟然为我开辟了另外一个梦幻般的世界。”

“但是，我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承诺带有很大的自欺欺人的味道。我们虽然还是像以前一样快乐的相处，但是我们已经回不到从前，有一种全新的感觉已经在我们之间滋长。我们的相处，已经具有另一种隐含的异样的味道。在我们彼此凝视的时候，我在娟子美丽黑亮的眼睛里看到一些憧憬和幻想，而我看她的感觉也不知不觉地变了，变得更加细心细腻和多愁善感。在一起的时候，我全身心的投入，几乎感觉不到其他事物的存在，我已经深深的沉溺到她优美的眼神和美丽的神态当中去了。记得有一次，我和娟子同看一本书，养父喊了我好几声我都没有察觉，直到养父笑着过来打打我的头说，你是七魂出窍还是怎么了，快去帮我买点宣纸回来。在那一刻我甚至有些不情愿，我像一个贪睡的孩子，沉迷于甜美的梦乡而不可自拔。”

“在只有我们俩的时候，我们总会自然而然的谈起那部电影。哎，娟子总是深深的叹一口气，就像一个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少女。怎么了？我说。阿天哥，你说，罗伊上校多帅呀，那张脸，那双富有磁性的眼睛，那张迷人的嘴唇，还有绅士般的微笑，你说，他为什么那么帅呢？显然，这样的提问是不需要回答的。我说，是呀，他们是绝配了，费雯丽也是我见到过的最美丽的女人，她那狡婕的蓝宝石一般的眼睛，她那天衣无缝的脸蛋，她那娇小活泼的身段，没有人比她更美的了。然而，我并没有注意到娟子脸上闪过的不快。你这个人，主观得很，她说，难道只有蓝眼睛才漂亮吗？她的眼帘垂下来，睫毛清晰地翘上来，就像两只美丽的蝴蝶轻盈地逗留在清澈流动的小溪边，好看极了。是啊，我依然浑然不觉地说，蓝眼睛当然比黑眼睛漂亮。这句话带来的后果超乎我的想象，我从来没见过娟子那么凶，她涨红了脸。那好，以后不准你看我的眼睛！告诉你，我也觉得罗伯特泰勒的眼睛比你漂亮！说罢，任性地一转身，飞也似地跑开了。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木讷和笨拙。我想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弥补，只好跑到街上，买了一本有罗伯特泰勒大幅照片的电影杂志，把照片裁下来，悄悄贴在娟子的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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