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伟下楼。

全家人用一种陌生怪异的目光看着他。他看见妈妈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间滴滴答答的落下来。妈妈的神态让他感到一阵幸福的心痛，他觉得拯救了妈妈。他走过去，蹲下，蹲在妈妈面前，伸出手，放在妈妈的腿上，妈妈的腿是温暖的，唤起宁伟心底温馨的记忆。妈妈依然一动不动。

“你满意了，冤孽！祖宗！”外婆嚎啕着骂他。

宁伟把脸伏在妈妈腿上，轻轻的摩挲，好舒服，他闭上眼睛，双手环绕着妈妈的腰，深深的伸进去，缠绕起来，抱住妈妈，嘴里喃喃的喊着：“妈妈，妈妈，我的好妈妈……”

宁娟一言不发，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里已没有愤怒，只有悲哀，无休无止精疲力尽的悲哀，悲哀得像一泓清泉，透明纯净。她对儿子没有恨，她甚至连打他的欲望都没有。她感觉到儿子的脸在她的身上摩挲，就像他小时候在妈妈怀里撒娇一样。她无力的放下手，看见儿子带血的清秀的脸庞，她抚摸着儿子的脸，帮他抹干血迹。宁伟睁开眼睛，看见妈妈悲伤的脸，“妈妈，妈妈，妈妈……”他一遍一遍的呼唤着妈妈。

妈妈笑了一下，“小伟，妈妈累了，妈妈想躺一会儿。”

那个男人回到家里。他的女儿正在等他，等他的好消息。他的女儿就是艾妮。艾妮做完功课，在弹着吉他唱歌。父亲沉闷的打开门，女儿没有想到父亲这么快就回来了。

“爸爸！”她欢快的叫着跑出来，她想好了，如果爸爸的事情顺利，她就向爸爸坦白她的事情，吉他、手机和那个男孩。

她看见爸爸脸色发灰，眉头拧成了一个结。他甚至没有去看女儿可爱的笑脸，他脱下外衣，扔到沙发上，重重的坐下。

女儿感觉到了不安，“爸爸，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你去阿姨家了吗？”

“给爸爸倒杯水。”

接过水杯，他一饮而尽，仿佛体内已被怒气烧干。

“爸爸！”女儿焦虑的眼神。

父亲这时才能够平静的凝望女儿的脸庞，“孩子，爸爸今天受到了生平一次最大的侮辱。”

“什么！？”艾妮的眼睛闪着惊诧。

“那个阿姨的儿子，在我和他的妈妈见面的时候，当着他外婆、舅舅、舅妈和表妹的面，用一段台词，污辱了爸爸，他把爸爸比作居心叵测的小偷和坏蛋，一个勾引良家妇女的恶棍，当然他也侮辱了他的妈妈。爸爸一生以来，与人为善，”父亲流下了眼泪，“就是你妈妈在你很小的时候抛下你到国外留学，后来和爸爸离婚，爸爸也没受到过这样的侮辱！这是爸爸永远的屈辱。孩子，爸爸不打算再和谁结婚了，就是为了尊严，爸爸也要和小妮勇敢的活着，把小妮养大，看着小妮成家立业……”

“爸爸，”艾妮哭起来，她扑进父亲的怀里，“他是怎么骂你的？”

“他……”艾妮的父亲仿佛觉得那些恶毒的语言还在耳边回响，“他用《哈姆雷特》的台词骂我，把我比作那个杀害兄长阴谋篡位和王后结婚的国王……”

“《王子复仇记》？”艾妮念叨了一句，忽然面如死灰，跌倒在爸爸怀里，她想起了昨晚宁伟的电话，她感到身体僵硬发冷。

“爸爸，那个阿姨姓什么？”

“姓宁。”

“是不是宁静的宁？”艾妮的心沉到了谷底。

“是啊。”

“她儿子叫什么？”

“宁伟，”父亲似乎觉察到什么，“嗯，怎么问这个？”父亲心头闪过一丝疑惑，那个孩子俊秀的脸庞又出现在他眼前，那是很多女孩子难以抗拒的容颜。

艾妮强忍住泪水，“我要记住这个名字，找他算账，他……他凭什么要这样侮辱爸爸？”

“小妮，爸爸累了，要休息一会儿，”艾妮从爸爸的眼里看到了忧伤，爸爸怏怏不乐的走进卧室，疲惫的关上门，传来沉重的叹息。艾妮回到小阁楼，掩上门，泪水再也控制不住的掉了下来，象檐畔断线的雨滴。

“宁伟，是他，怎么是他？王子，复仇的王子……”她忽然想起，正是哈姆雷特杀死了欧菲莉娅的父亲，一阵刺骨的寒意在她身体里弥漫。她想起自己的初恋，想起自己的初吻，在那个温暖的午后，两张年轻的脸，懵懂无知的凑在一起，她扑倒在床上，悄悄地哭了。

宁伟在妈妈进自己的卧室的时候，去卫生间洗掉了脸上的血迹。外婆为了平息自己的烦恼，正在院子里摆弄花草，只有这些默默无闻的生命，才会让她感觉到片刻的安宁，在她从客厅出来的时候，她在外孙的神色里看到了一些似曾相识的东西，那种神情不属于宁家，这让她感到忧虑。舅舅舅妈回到自己的房间生闷气，小薇受不了这压抑的气氛，钻到电视房里看影碟听歌，她可以让自己很快就高兴起来。谁也没有心思吃午饭。偏偏午饭还很丰盛，老太太吩咐，不用摆上桌了，谁饿了，自己到厨房吃去。

宁伟没有一点胃口，只要他感觉到那个男人的威胁消失了，他对妈妈的那种依恋感就完全恢复了。他轻轻的推开妈妈的房门，溜了进去。妈妈熟悉儿子的气息和动作，她不用睁开眼睛也能感觉得到儿子。小时候，睡觉的时候，宁伟经常这样偷偷的溜到妈妈房间，以吓妈妈一跳的名义，其实，宁娟知道，那是儿子想妈妈了，没有父亲的孩子，在妈妈这里总是贪心的需要很多。宁娟忽然意识到，儿子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这样了。

宁伟蹑手蹑脚地走到妈妈床前，宁娟不得不承认，除了在给他找个继父这件事情上，宁伟都是一个极其乖巧的孩子。宁伟今天的“恶作剧”，不仅赶走了那个男人，而且伤害了她。但是，这些话同时也撕开了宁娟记忆深处试图忘却的一些时光。那个她至今难以忘怀的男人也就是宁伟的父亲重又在她的脑海里清晰起来。宁伟的“台词”冥冥之中言中了许多东西，在宁娟的记忆里，那个男人确实是无比完美的，甚至于他的仇恨，他的嘲弄。宁伟的指责让她明白自己已经放弃了当初的誓言，那就是宁愿痛苦而清醒的活着，也不愿意勉强凑合的活着。在宁伟的指责中，宁娟忽然意识到其实自己也在欺骗那个与自己相交了四年的男人，甚至是伤害，因为，她只是想和他凑合着度过余生。这样的想法，是她十八九岁时所不能容忍的，那时候的她，没有爱情，便发誓要终老一生。宁娟忽然意识到，其实这么多年来，是儿子在替代着他的父亲，帮助她实践着那个誓言，然而，随着儿子渐渐长大，宁娟觉得儿子终要离开，她这时才醒悟，正象儿子害怕离开她一样，她也害怕儿子离开自己，她寻找伴侣，其实也是缘于一种恐惧，一种失去儿子失去真爱失去信念的恐惧。这是一种多么可怕的注定的巧合与宿命。

当她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她只是感到疲惫，却没有恨。

她感觉到儿子的呼吸，她知道儿子正端详着自己，那双眼睛，和他爸爸一模一样，有着温情的嘲弄的迷茫的神情，这种凝视，让她多少次恍入梦境。

她感到儿子在悄悄的上床，儿子爬到她身后，很小心的躺下，然后，试探的轻轻的抱住妈妈，她不忍心推开他的手，那是这么多年来他们母子享受温存的一种方式，“妈妈，妈妈，你恨我吗？”

妈妈摇摇头。儿子的拥抱更紧了，“妈妈，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啊？能告诉我吗？”

“你爸爸是个好人……”

“他帅吗？”

“嗯。”

“我象他吗？”

“嗯。”

“可他为什么要离开我们呢？”

“等你长大了，妈妈会告诉你的。”

宁伟并没有追问，他之所以这样发问并不是他真的想他的父亲，而是要通过对父亲的思念来唤起妈妈的温馨记忆，从而减轻妈妈的痛苦。

“你还爱他吗？”

妈妈翻过身来，盯着儿子，“是的，妈妈还爱着他……”

宁伟笑了，他漫不经心的说道：“妈妈，总有一天，我要找回爸爸，告诉他，你是多么爱他……”这时，他心想，就像我爱那个小女生一样，只是这最后一句话，没有说出来罢了。

妈妈笑了，抚摸着儿子的脸庞，“以后，你不会再惹妈妈生气了吧？”

宁伟看着妈妈微微翘起的美丽嘴唇，就像看见自己的一样，他几乎想要亲吻那嘴唇，“不会了，妈妈，我保证。”

    宁伟走出妈妈房间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在他最幸福的时候，看到了那个令他更加幸福的名字，艾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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