粲然的一篇博客，我看了好多遍。

 

 

2010-3-8 星期一(Monday) 晴

　　还是聚少离多。美容院相熟的按摩师方才冷不丁跟我说：“没事啦，你年轻时吃点苦，老了会更好。”
　　可是一点都不觉得苦哇，想破头都想不出。相反，总有什么，让在一起的夜晚更显有趣。
　　2010年，晚冬的天气很潮湿，海边的房子像渡上一层厚厚的水汽。极目望去，无穷无尽的雾从海的深处不停溢出来。有时候一觉醒来，觉得整晚都相拥睡在大海最深切的叹息里。还有的时候，很大的海风不停捶撞着门。
　　“挖！”假装一惊一乍地握住对方的手。示意说。
　　“别理它。”猴子则迷迷糊糊地这样回答我。好像真有什么人着急要进来，却被置若罔闻。
　　“你还是喜欢和猴子一起睡吖。"有一回，妈妈边鼓捣着我的中药罐子。边带着些微的醋意说。
　　“当然啦！”我大声回答：“我一个人睡太久了，真是太！久！太！久！了！”——说得好像自己睡是多么重大的灾难似的。边说边转过身，不要脸地大声哼起歌来。
　　
　　其实，结婚的第一个晚上就吵架了呢。
　　第二个晚上，仍旧吵得天翻地覆。我把行李箱翻出来，学电视剧里的人那样，指着门，说：“你走！”
　　然后猴子就走出去了。真的喝电视剧演的一摸一样哇！
　　
　　事情的起因，是婚宴那晚，猴子一朋友从北京给猴子挂电话，说作为庆祝他结婚的礼物，要介绍一份年薪XX万的北京媒体工作给他。
　　——这事过去两个月后，前几天，我和千里迢迢赶来相聚的KITTY猫坐在简陋的小饭店里掏心掏肺，说起这段往事。刚说到这里，我顿了顿，问她：“你说，猴子这个朋友是个不是个SB？”猫瞪大眼睛，斩钉截铁地说：“绝对是个大SB!"她的反应让我舒坦四了。不是因为她骂了煞风景的人。而是因为我确切地知道我们在进行一场女人之间的对话。只有那种不着四六、自私自利的男人才会在别人结婚的时候以施惠的姿态塞给他人家庭一个重大改变的提议。说实话，虽然我很知道猴子那个朋友纯粹出自好心，但如果当时他就在左近，我绝对化身二郎神的狗上去撕咬丫的
　　猴子在婚礼上醉醺醺喝了酒，回来就跟我说了这事。
　　“年薪XX万？”我的第一反应是：“那算个屁哇！”当是时，我对这个提议完全不以为意，浑然不觉得危险正在逼近。
　　作为一个彻底务实的人，我的计算方式是这样的：我们的公司运转良好，不到半年时间已经收回成本且开始赚钱；我们在京、沪、广均有外接项目，给猴子间或出游或到分公司工作很大的自由空间；作为一个企业管理层，他必须也不得不为他下属员工们负责；作为一个新家庭的首要支柱，在厦门的生活成本也远比马上前往根基未稳的北京低廉；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他适合且喜欢出版行业，在这行已开始崭露头角，而在强大发行实力的支持下，他和陈黎联手的独特洞见正在日益显现。
　　“你消停消停，过几年再折腾行不行？”我还开玩笑地问他。把这当做他一时醉话。
　　但我还是计算失误了。我是说，如果把我啦图书出版啦家庭未来计划啦公司规划啦中产生活啦放在丫心理天平的这边，把丫那看似飘渺、却时不时神经发作一下的新闻理想放在天平的另一边——你只会听到“砰”的一声巨响，我啦图书出版啦家庭未来计划啦公司规划啦中产生活啦……统统被震飞到九霄云外，不见踪迹，经过几百年的跋涉还未见得能回来见到你们。
　　所以，到了第二个晚上，猴子那个不着四六的朋友公然藐视我们的新婚权，漏夜给猴子打电话，跟他谈“那份年薪XX万的北京媒体工作”，而猴子面容肃然地跟他唠起嗑来的时候，我通体生寒的意识到，我的敌人根本不是“年薪XX万”。而是他心中的所谓“新闻梦想”。
　　
　　“如果你要走，现在就走，反正还没登记。”我把行李箱搬出来，指着门，说。
　　我是说，哎呀，太没劲了，当你正儿八经要表达什么人生态度的时候，就特别像在演戏。然后猴子也像演戏似的，板着脸走了出去。唉。就算在那当口，我都觉得，这些事情跟演戏差不离儿。因此感觉乏味。
　　咳，当然，我们还吵了很多话啦。我像个会算计的老妈子似的，开出一笔笔账，比如我不想自己的孩子出生在出租房里啦，孩子没有户口读书怎么办啦，不能长伴双方二老每年要花多少差旅费啦，我不能设想让双方父母呆在没有他们社保医保的地方啦……
　　我边飞快转动着头脑，历数如上条条框框，一边决定要抽噎几声。我是说，在很久以前，我还是文学女青年的时候，看过一篇小说，叫《河的第三条岸》，这篇小说说的是一个梦想远洋航行的男人，因为家里人长期束缚着他，在他年老将近的时候，他就驾着一条船，成日里在河的这边和那边荡来荡去，有人问他，他就说，他在找河的第三条岸。他的行为让他家人饱受耻辱和讥笑，都远离了他。后来他就消失了，可能已驶向深洋，也可能在第三条岸安全登陆。
　　在看这篇小说的时候，洛丽塔的我以为自己会是这个悲壮的神经病，可残酷的生活让我变成了这个悲壮神经病的家！人！——哇靠，真他妈的有比这更让人扼腕的事情吗？！
　　
　　在那一刹那我感到一种从心里呕吐出来的哀伤。。这种前途茫茫，不可知，无法跟人沟通的痛苦和哀伤是那么真切。不，不仅仅是痛苦和哀伤，在其中，有一种越来越响亮的愤怒让我无法遏制。
　　我不想做这样的人！
　　我是说，我确切地知道过梦想是什么。和猴子一样，我相信哪怕像瞎子摸象那样一直走，一直朝前，穷尽他人的讥笑、忍受贫穷、匮乏、饥饿、孤独，只要手臂向前，就能触摸到它。好吧，就算我触摸不到它，我乐意通过这样的姿态，让自己傻兮兮地相信自己曾经超越生活。我！乐！意！
　　在这点上，猴子，我们是一体的，我始终没有背弃你。
　　如果你是我的爸爸，我的儿子，或世界上任何一个旁的男人，我会用全然不同今日的口吻确定地跟你说：“走，现在就走，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去！”
　　可我说不出这样的话。因为我们成为一体，这些原本的真理你就无权享用了，这是所有之中最让我心碎的事。
　　
　　我确切地见过我的朋友怎么怀着朝不保夕的心生活在我们的未来。
　　有位朋友，夫妻两人月入数万，在北京买了两套房子。因为工作关系只能丁克。他们把一套房子留给自己住，另一套房子“怎么样都要留着当养老金”。
　　另一位朋友，孩子在北京算黑户。如果不进民工学校，就得花很高的择校费，才能念上普通小学。
　　这样的例子在朋友圈中比比皆是，这些人，和我们一样，是他妈社会的中坚，是他妈时代前进的推动力，他们大都有车有房，却生活得提心吊胆、无法自主、毫不安全。
　　
　　我是个女人，和李大人等一帮新闻精英在一起，总假装做出视野很宽的样子。其实我心很小的。我有父母、刚有了自己的小家，以后还会有自己的孩子。我就看到这些。但我从不说：“这样生活是不对的。”我只恨自己钱赚得不够多。没办法膀大腰圆、财大气粗。
　　但在那个猴子去而复回，我们终于言归于好的晚上。我又一次意识到什么东西搞错了。
　　我可以接受一个人为自己的理想受穷，颠簸辗转，但这不对，因为你不在自己的出生地落地生根，就罪及九族，让你的家人不尊严的生活。这件事情，错的离谱。
而我，却要让这个错误的恶灵附在我身上，让它对我的人生和我爱的人指手画脚，横行霸道。
靠！我真恨那些可耻的南霸天
　　
　　在那个晚上的最末了，猴子照旧从身后伸过手来，抱着我，用安静的声音说：“睡吧”——那个时候，我听到屋外有个奇怪的声音。
　　“砰，砰，砰，砰”
　　好像一队人踏着整齐的正步，穿过海边的马路。
　　也好像一个人，孤单地在篮球场上运着球，伺机准备投篮。
　　猴子睡着的时候，我又竖着耳朵，恍恍惚惚听了许久。
　　这个奇怪的声音，就跟骤然而来的婚姻一样——我是说，有时候，你觉得你得到了一个（乃至一队）同伴，当你坐困愁城，援军从远方突然而至。让你精神大振，士气高昂、兵力鼎盛。你觉得你们未来的声威，足以“让天下五百大名坐立不安”。
　　但有时，援军的力量只是你的想象，那是个你给自己和别人布下的疑魂阵，这种事情，孙膑和诸葛亮都搞过，你只是再搞一次。你自己殚精竭力的、利用仅剩兵力运筹帷幄。同伴也许明天来，也许会来，却不见得有成效。你就这样怀着期待又担忧的心，竖着耳朵等等，再等等。
　　
　　我就这样想着。唠唠叨叨地睡了过去。
　　
　　哦，忘记说了，那个奇怪的声音，后来证实是大颗大颗的夜露，砸在我家露台玻璃屋顶上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