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t.douban.com/lpic/s3916208.jpg
《镜中爹》
作者: 张至璋
页数: 271
定价: 29.00
出版社: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出版时间: 2009.08
“我想念你泪湿满襟”
韩松落
每读历史书,遇到那些与人有关的数字,就会出神良久。
某场战争,死去多少人,某场饥荒,死去多少人,某次运动,牵连多少人,数字都十分庞大,几十万人,几百万人,几千万人……这些数字,足以使人丧失概念——我人数概念里的极限,是四万人,那是与我同时观看某场演唱会的观众,那四万人,让整整一个区的交通瘫痪了两个小时。而那几百几千万人,是怎样一个概念?他们中间的一个个人,是怎样的?他们俊秀或者美丽么?他们读书么?喜欢吃甜食么?他们和我仰望同一轮月亮么?他们遇到人生的劫难、厄运、流离时,和我一样痛楚么?数字不会回答,他们一旦被数字命名了,就成为集体痛感最微小的部分,再无翻身发言的机会。
这是为什么我在读台湾作家张至璋的《镜中爹》时,会觉得惊心动魄、会渐渐心胆俱裂,读完之后,又很长时间什么事也做不了的原因,因它所呈现的,便是大时代里个人的痛感,因为这种痛感极少被人讲述,或者说,很少被讲述得这样好,所以,当它出现的时候,就显得格外强悍,几乎令人窒息——有相同经历但却沉默着的人有一百万个,它就会被乘以一百万,它说的是他们没说出来的,因此字字千钧,每一句背后,都有狂风呼啸而至,尽管说出来的时候,是那样隐忍、矜持、含蓄、平和,那样遵从为文为人之道。
开始倒也简单,1949
年初,上海的十六铺码头,在航业公司任秘书的张维寅要送家人去台湾,但他只弄到三张船票,只有让妻子与一儿一女先走,但船开之后,却是永诀。四十年后,儿子张至璋成为著名主持人、作家,以及女作家林海音的女婿,林海音鼓励他去大陆寻父,第一次寻找无功而返,随后,张至璋将这无功而返的寻找,写成《镜中爹》一文发表(也就是这本书的第一章),随后,与父亲有关的线索渐渐出现了。
几封信,几个见证人,五个笔记本,若干照片,一些履历表,甚至最后的火化单,提示出父亲的最后下落,他的孤绝、流离,他的煎熬、绝望,1961年,六十岁的时候,他还被派进锻压机床厂的成品间、包装间、淬火间当热处理工、包装工,直到1973年退休,在写给弟弟的信里,他说:“我想念你泪湿满襟”。而与这种命运进行对照的,是父亲作为完整的人的形象,借助回忆,借助母亲的叙述,借助那些线索,一点点完整起来,他们的家族,他们在南京的生活——他们总在晚上下象棋,旁边有女佣卢妈观战,他的笔迹——那种清隽的字,提示着性格里的克制和丰盈,使这种对照更惨烈、使他的形象更趋完整的,是妻儿们在台湾的生活——那是本应他也有份的生活。
貌似家族史,貌似书写家庭记忆,却没能成为一部家族史,它最终成了一本与个人痛感有关的书,而书写个人痛感,是与那种模糊的、中庸的、“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式的集体痛感对抗的唯一方式,书写个人痛感,是为将这种痛感落实到一个个具体的、完整的、有过去有将来有根系的人身上,书写个人痛感,是为了使它不至于被集体痛感挟裹而下落不明,书写个人痛感,更为了驱逐那种孤立感——被集体痛感笼罩的人,其实是孤立的、无告无援的。
父亲、以及所有遭遇相近者的痛感,因此脱离了那些数字,鲜明地出现在你我面前。直到今天,我仍在想,六十岁后的父亲,在十三年的工人生涯里,在搬运大型金属扳手之类的东西时,在做这份“比较轻松”的工作时,在想什么?集体痛感是靠不住的的,我们必须把铭记之责分给个人。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