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倍晴明的庭院
韩松落
日本小说家梦枕貘《阴阳师》的每一章,都以安倍晴明位于土御门小路的庭院小景开始:“樱树叶、梅树叶,还有猫眼草及多罗树、枫树的新绿,被雨水濡湿后发出黯淡的光亮。龙牙草、五凤草、酸浆草、银钱花——这些花草此一丛彼一簇,芊蔚繁茂,长满庭院。”(《小鬼难缠》)
“女郎花、紫苑、红瞿麦、草牡丹,以及其他众多博雅不知其名的花草,繁密茂盛,满院怒生。这边一束芒草穗子在微风之中摇曳,那边一从野菊混杂在红瞿麦中纵情盛开。”(《寻常法师》)
当然不可能没有樱花:“樱花盛开。密密麻麻的花朵,连枝条都压低了。”(《迷神》)也不可能没有红叶:“红叶纷纷飘落在满地行将枯萎的花草上。到凌晨时,庭院里大概会降下白霜,形成宛似积了一层薄雪的院景。季节正在由秋向冬转换。大概再过十来天,庭院的景色就不妨称做冬天了。”(《骷髅谈》)
植物的名字,四季的状貌,用简淡的文字徐徐道来,大概不止为了环境的真实性,或给后面的文字笼罩一点夏意或者秋意,也为了烘托安倍晴明的精神气质。博雅(安倍晴明的助手兼朋友,相当于福尔摩斯的华生)认为:“晴明的意志大概确乎以某种形式,与这风景有关吧。”看过《阴阳师》,可能忘掉那些个狰狞的鬼怪,却一定记着安倍晴明和他的庭院。
《阴阳师》延续的是日本人的传统(不只是日本电影和文学的传统),这传统里,最精微的一项,就是季节感。春天要去看樱花,秋天要去采红叶,对着月光和夜露应当哀叹人生的无常,对着春天原野里的碧草和远烟,即便是《好色一代女》里急着出门去做生意的妓女,也不免要留恋地张望,看着看着,心里就觉得安静了。
对于日本人来说,季节感是评判一个人出身和环境高贵与否的试纸,因为,只有良好的教育、安稳的环境,才能培育出足够锐利的对季节的感受和表达,《源氏物语》、《枕草子》里那种优越感,就不只是建立在作者的出身上,而是来自他们对于季节感的敏锐度。到什么季节,就做什么,还要预备好相应的感触,开始或许是假的,是程式化的,但久而久之,也就成了真的。而季节感更是俳句的灵魂,一首俳句里,如果没有提示季节的“季语”,是不能成立的。
季节感也曾是我们丰盈四溢的感受中的一项,《诗经》、《乐府》、唐诗宋词,千言万语,万叶千声,也都“仿佛为季节讴歌”,春天开花的田野,要配上一点歌声才好,秋天的晚上,看得见月亮的高楼上要有人吹笛子,而且是别家遥遥地传来的才有味道,绿树上开白花才好看,走在水边的青草丛中送别,要穿白衣服,这样,乘在舟上远去的人,才可以远远地看见。就连台湾七十年代民歌,也试图接过这种传统,《木棉道》、《拜访春天》、《七月凉山》、《春雷轻响的早晨》,歌里必然有春花秋月,四时景象,到没有季节的歌,是不成立的。
所谓传统,就是那些与生俱来的东西的叠加和扩大吧,为骨子里那种隐隐的感觉命名,给心里那些本能的欲求定型,一代一代反复诉说,百年千年地增添内容,形成最恒定的价值观,使人在时代急速变化的时候,不致无以凭依。
这项传统在我们这里,却正在消失之中,烽火连天的时代,描绘四季风物,成为最奢侈的行为,此后多少年,红日青山向日葵,成为一统天下的季节意象,季节感渐渐被消灭了。又猝不及防地遇到农业社会转型,环境恶化,季节感成为欧洲十一国游才能重温的感受。文学杂志上的小说,从此都是没有季节感的,或者是单位屋子里的斗争,或者是李老汉和桂花嫂的偷情,它们是粗鄙的“故事会体”,没有季节感。是不耐烦有,也是没能耐有。在接受了时代的化疗,将有关传统的细胞统统杀死之后,我们的对季节的感受力消失了,以至于谢有顺先生要写下《警惕抛弃故乡式写作》来大声呼吁文学作品中的景色描写。
而我们像《移魂都市》(Dark
City)中被绝灭了过去并被禁锢在黑暗城市中的人,还恍惚地记着大海蓝天、以及清风明月,并苦苦追思,屡寻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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