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营小说《花@塔》
韩松落
小时候看过一个童话,作者是德国人还是英国人,已经忘了,题目是什么,也忘了,只记得是以现代社会为背景,一家五口人,平静地生活在一套公寓里,偶然有些争吵和摩擦,后来,因为父亲无心的错失——大概是得罪了一位装扮成老乞婆的女巫,他们全家受到了惩罚,被罚变作鸟,他们只好在离他们那个公寓不远的树林里,最高的一棵树上,搭起一个鸟巢,一家人(不对,是一家鸟)住了进去,互相埋怨着、唠叨着,也互相取暖,在幽密的林子里,看着夕阳落山,时不时飞回公寓的窗台上去看看他们从前的家——那里已经住进了新人。这故事相当长,是在杂志上连载的,到这里并没完,我始终没看到后一本,也就不知道他们到底有没有解除诅咒,重新变成人,搬回家去,但我被这故事迷住了,一家人,鸟巢,树林,被简化的生活,这一切最容易吸引孩子,因为他们也刚从另一个巢穴里爬出来,还存着莫名的留恋。
后来又看到岩井俊二1994年的电影《捆绑》,那个被丈夫忽略的女人萌宝,不停地在家里编织,随着她被忽略程度的加深,她对编织的痴迷也越来越不可收拾,开始把触手可及的一切捆绑起来,医生说,这是一种名为“强迫性紧缚综合症”的疾病,最后,她用毛线,把整个屋子编织成了一个巢穴。这个电影同样迷住了我,我怀疑我的巢穴留恋期并没有顺利地过去,所以我能看懂这类在别人看来异常晦涩的故事,并且喜欢上它们。
读柳营的《花@塔》的时候,也是处在这么一种巢穴迷恋的状况下,那是去年冬天,我在离家五千里地的一个小镇子里住着,租的房子开始是空荡荡的,但我不断添加东西进去,书、衣服、各种杂物,我对这些东西并不加整理,随意摆放,制造一种被充满的幻觉,我就在一张堆满书和杂物的大床中间安睡,冬天天黑得早,风很大,我每天晚上早早钻进被窝,在海边城市那种撼天动地的风声里,看一段柳营的小说,觉得非常“暖和”。怕一下看完,每天只看一小段。
《花@塔》也是一个和巢穴迷恋有关的小说——我以为,一开始,主人公莫德就离开了城市,独居在乡下,离开城市的原因,是被城市和一段感情伤害了,但与其说这是一种诱因,不如说是一个契机,即便没有这场事故,她还是会去那个村子的,去寻找、经营一个巢穴,去捂暖这个巢穴,也让这个巢穴捂暖她。她在村子里买了一处房子,此后的故事,都和这个房子有关,她不断装修它、添置东西给它,让它越来越复杂,也越来越贴身,随后,她以这个房子为驻扎地,不断把自己的触须伸展出去,扩展她的领地,由此让“外公、母亲、日记中的阿树、苦阿婆、传说中的朱忠阳、阿朱老人、朱龙、朱根、杨婶、还有那些生活在梨村青石板路这头和那头的男人女人”出现在房子里,有的是幻影,有的是真身,她喜欢一个人,这个人就会获得允许进入她的房子,她拒绝一个人,房子也会拒绝他。这些人构成这个房子外围的气泡壁。她苦心经营的这个房子,是“一间自己的屋子”,也是家,是巢穴,是子宫、是胞衣、是私处,是维纳(B.Weiner)所说的“无法异化的产品”。
以通常的眼光来看,莫德和世界的关系很模糊,她的钱财来源,她的谋生方式,都只做了简略的提示,柳营有一种先天的对这种现实关系的无知觉、不认同,她预设的前提就是“你肯定能想到的”,何况,那个村子的存在方式,更接近精神的存在方式,从城市到村子,是从现实抵达了精神的幽微之地,是将现实的关闭和弃绝,在远离了现实之路之后,她让莫德专心地经营她的巢穴和气泡,由此发生的一切,都是向下的、向内的、向着幽暗处行进的,她思考的是生与死、命运、时间这些命题,思考的方式是混沌的、纠结的,得出的结论也不是那么明确的、斩钉截铁的,但对于莫德和柳营来说,这一切已经很明确了,她已经完全知道了混沌之中有什么,并且试图安然领受。她的领受,就是她的知道。
整个小说因此弥漫着一种幽闭的气息,但却是一种快悦的幽闭,莫德筑巢的村子是这样的:“老屋前有院子,正对着穿村而过的清澈溪水,屋后有木走廊,对着不远处的山谷。是个种满了松树的山谷,有青石板路从村子这头连着山谷那头。那是一条长长的小道,完全覆盖在枝头间跳动着小松鼠的松柏树的拱阴下。青石板路迤逦延伸,仿佛一条幽长而又神秘的隧道,而两排茂密的松柏构成了隧道的圆顶,圆顶的颜色随季节而变化,丰富而奢侈。”“顺着小道走到山谷深处,是一个寂静的坟场。梨村人死后,都葬在这里。在梨,死人跟活人共在”。还有那里的房子:“层层叠叠的宅院在几代人的手下相继建成,不同时代的房屋,像迷宫一样交织和连接,有着一种惊心动魄却又让人安宁无比的美。”以及那里的气味:“她突然想起淤泥、水草、河螺、潮湿腐朽的苔鲜和无数小孩的呐喊声。”这个村子,让我不断地想起林风眠和黄秋园的画,那种密密匝匝、阴郁温暖的南方,那种孤独与自得。而它的幽闭气氛,让它有时像个天堂,有时又像个寂静岭,地狱天堂的转换,锋利如刀锋转换到刀的两面。
众多人物就在这个背景上出现,老人、青年、少年,偷情、出走、归来,生的生、死的死、执迷的执迷,觉悟的觉悟,所有的举动都大开大阖,最终却还是像个喑哑的影子,莫德是个旁观者,却也是参与者,她激发了他们的过去,唤出了他们的故事,这些故事貌似真实,却因现实和回忆交织、真实和虚幻不分彼此而更像个谎言,他们像是在一个半睡半醒的梦中,以沉落在梦境的片刻支撑生之欲,以生存的坚实为梦境制造余韵,他们以他们的命运,充实了莫德的人生,使她甘于随波逐流,在这个小村里等待命运的际遇。从这个意义上讲,《花@塔》也可以被定义为一本治愈系的小说。
我当时看的是初稿,有错别字,结构还不清晰,很多地方还用红字进行标注,提示着即将要进行的修改,但我还是被这个小说迷住了。与其说它写的是一个巢穴,不如说它本身就是一个巢穴。柳营倾尽全力所做的,就是让我们直接感受到这个巢穴的温度、湿度。而且不只是巢穴而已,她小说里还有一个混沌的宇宙,那个宇宙,其实也是这个巢穴的扩展,是热的、湿的、安全的,女性的。
柳营写的一种我们不大熟悉的小说,一种自顾自铺陈心理感受的小说,只吸引同道中人——就像小说里的那间房子,非我族类,即便受邀进入,也未必能看清它作为一个巢穴的真面目,就像八零年代末,由大卫·林奇执导的那部电视剧《双峰镇》,一个谋杀案拍了二十九集,不懂得的人,一定觉得它莫名其妙,但同道中人就会在顷刻间被吸引——它的全部努力都在于提供一种微妙的心理感受。而提供这种感受,是一种天赋。在男性大脑控制着全部话语,与“诗意”有关的一切都被视为不合时宜,并被强行纳入男脑话语体系评价体系进行解读的时候,或许还有一群人,和我一样,愿意在冬天的晚上,在一种不受干扰的情况下读柳营的小说,只为一种模糊而混沌的感受。
PS:写不来那种通常意义上的文学评论,就写自己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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