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松落
自从我能确切地知道梦为何物的那时起,这种梦境就从未离开我。许多年里,我总是重复地梦见一座钢铁工厂。我要说的是,它也许在每次呈现时,会有细节上的差异,但总是在那种光线下,在那种地点:晦暗之中的,无人的钢铁工厂。
最起初,我总是身处一座空旷无人的城市,它们有一个相同的特征:异常宽阔的、足够几十辆车并行的马路。我被一种令自己反感的吸引力催促着往前走,知道无论怎样都会到达那个地方。我努力地记下路两边建筑物的所有特征,同时却有一个恍惚的、来历不明的想法告诉我:我不可能第二次走上这一条路。它仿佛具有博尔赫斯笔下那些路径的迷宫性质,连路两边的建筑也只是为了这次我的经过而存在。
在我行走的过程中天色开始变得昏暗,这种昏暗好象不是因为日落或是天气的阴晴,而是一种被操纵和被调解的光线——有种力量始终在注视着我的行动。
我再努力地追忆我当时的衣着也是枉然,梦在那里缺失了,被擦掉了,尽管我的衣着或许能说明我当时扮演的角色,并为我行动的动机提供线索,但梦在那里被擦掉了。
钢铁工厂就在天色最晦暗的时候出现。它的形貌——厂房异常高大——灰色——窗子极为狭长——玻璃破损——还有那无处不在的灰色。它所引起的感觉,犹如爱伦.坡在《厄榭古舍的倒塌》中描绘的:“不知怎么回事——第一眼瞥见那座府坻,就有一种令人难受的忧伤感渗入我的心灵。我心头有一种冰冷、低沉、要呕的感觉——一种不可填补的思想上的阴郁......”。
天色在这种哀愁与荒寒之中变得更为阴沉,此时我已经置身于工厂内部——进入的过程也缺失了。厂房的穹顶,犹如在外边所看到的那样,极为高远,隐没在黑暗里,从窗子里透进了蓝灰色的光线,光线中的灰尘是静止的,绝无涌动的可能。我绕过那些沾满油污——而不是铁锈——的机器,地上同样有沾着厚厚油污的枕木、钢管、以及用水泥砌出的沟渠和深井,同样地,也被乌黑的油水覆盖。在我专注于在这些障碍物间行走的时候,我并不觉得恐慌,然而稍后,这种恐慌就如滴水进入了油锅,在刹那间便扩散到我身体各处,那不是苦痛,也不是焦虑,那是一种被禁闭的预感,近似于被窒息致死前的抓挠。一些我所熟悉的面容和记忆片段在那一刻轰然前来,成团,成块,不可辨识,发出种种不可言说的、杂乱的、混沌的声音,起伏,旋转,并且在它周围形成涡流。
这种窒息感达到顶点的时候我的愿望得以达成,我或者醒来,或者已然离开了厂房内部。天色更为晦暗,四处是污水、沟渠、粪迹、沾满油污的手套和工作服。我望望远处,大气中有深蓝色的、半透明的、宛如果冻的物质,无声地、颤动着下落,落在远处荒凉的山上。我开始留恋那种濒死般的、窒息的快悦。
醒着的时候,我四处寻找我在梦中所见的那个城市,那个工厂,我总疑心,那是关于我的生活的一个重大的预兆。我在许多城市见过相仿的道路,见过相似的工厂,但没有哪个,和我的梦境完全相符,在德尔沃的画里,也有相似的地方,但那还不是我的梦境。
但是我又怎么能肯定,那只是一个梦境呢?也许,那是另一个空间,另一个世界,我正生存在那里,梦见生活在这个空间里的我。我是被别人梦见的。我对那个梦见我的人满怀眷恋。但是,也许他像那些早已死亡的星辰,早已不存在,但光芒却在宇宙间漫游,并且终于被我接到。我满心都是凄凉的温柔。
我知道我的光芒还在宇宙间孤独地奔走,在亿万光年之间,在星辰和陨石之间,终于没有落脚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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