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松落
三十四号床的那个男人昨天夜里死了,没有挣扎,没有叫喊,不声不响地,死去了,就象是电影镜头的切换一样——天光由墨蓝转为透明的浅白,他躺在静默的微光中,静默着。
清晨来临的时候我并没有发觉他已死去,我依然象每天早晨一样,推开窗子,背对病房,面朝窗外的花园。花园很大,在园子中间是两棵开着白花的苹果树,碧绿的叶子和白色的花从黝黑的枝干上不可遏止地喷出来,一些早落的花瓣,在树下形成一个白色的圈,渐远渐淡。果树周围,点染在墨绿色树身上的深红色花朵是枚瑰,远看很有些画意,黄色的则是蔷薇,沿着弯曲低垂的枝子一路爆着圆硕的花。而那荫蔽着许多窗户的则是金银花和山荞麦,它们被线绳牵引着,从花园里一直攀到四面的楼上去。当时就是这样,满园的花灿烂无比,浓香袭人,我的脸和前半身耿耿地迎着光线,向前望,而我的背影因为逆光却象是黑色的剪影,在病房的窗前。
那个男人是在七天前住进来的。长期患病的生涯使他成为一个熟练的病人。无须吩咐,他会自动地挽起袖子等待抽血,稍加暗示他就会侧卧在床上等待医生敲击他的两肋和胸腔。稍稍闲下来他就向人讲述他多年求医的经过,他病情的起因,反复和发展,他所有的化验单的内容,所有为他治过病的大夫的相貌、为人、家庭情况,还有他所经历的种种治病方法,那足以编成一部有关医术、巫术、气功的百科全书。患病使他成为一个见过世面、知识丰富的人,而他所有的知识都是从“疾病”这条枝干上生出的根须。有一天他向他的妻子和来输液的护士说,现在的科学已经进步到能够在动物身上复制人体器官了,如果他患病的脏器能够复制在一只动物身上的话,“我一定把它养得好好的哇,好好的。"他的声音里有一种令人不快的暖意。没有人接他的话,他的妻子冷着脸赌气似地把他扎了针的胳膊塞进被子里去,金属镊子掉进瓷盘里的声音毫无表情地响起。
在窗前站了很久之后,我意识到病房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安静与阴冷。我去看那个男人的时候就知道他死了。他的脸是深白色的,有一种蜡像的木然,在这幽黑而空气滞重的屋里,他的脸象一朵白色的莲花,不真实地漂浮在幽暗的河流上。他的身体如此轻而易举地成为一件毫无意义、可以由人随意摆布的东西,他将赤裸、被清洗、塞上棉花、冷冻。我忽然想触摸他,我也这样做了,我的手指触到他的眉弓,又弹起。我敞着门去叫大夫。
他被运走之后床上还留下了一个不大清晰的人形,我的目光象是被吸住似地不能从那里移开。半小时后有护士来为那张床换被单。她说如果我不敢在这屋住的话可以换病房。我说有什么不敢呢。她以为这是我作为一个男子的逞能的话,所以笑了。
十点钟的时候我开始输液。护士在去掉橡皮管时满意地说到底是年轻人,血管真好找。我从她的身边望过去,看到那张空了的床。而后我把脸转过来,这会儿看不见花园了,只能看见横纵的、缀着芽点的枝条将天空割裂成块。这是春天,疼痛的日子暂时远去,我重新变得漆黑清亮的眼睛,和同样漆黑清亮的头发,在雪白的床上,显得很安静。
1998年3月
2001年11月刊于《天涯》
入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度散文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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