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松落
前年冬天,就已经有过一次了。
他离家出走,
从湖南出发,从上海、北京,再到广州,一个一个救助站住下去,用救助站给他的一点点钱,一个城市接一个城市地漫游过去,然后买了一张周杰伦演唱会的门票,在舞台流光溢彩、万众欢呼的时刻,吃下了30颗安眠药。他没死。
这一年半,他怎么过的?不知道。再次引起注意,是因为,他在长沙,在张学友的演唱会上,留下遗书,再一次吞下了安眠药,这一次,是60颗,上一次的两倍。在医院醒来的时候,他说,他其实不喜欢张学友。
他其实也不是什么歌迷,既不喜欢张学友,可能也并不喜欢周杰伦,如果要他说说他们都有什么歌,他都不一定能够说得准确,他没有那个心境去喜欢什么音乐。只要了解了他的境况:他那贫困的家庭、时不时向他抡起棍棒的父亲、他那偏瘫的、几乎不可能得到治疗的身体,就会知道,他不是歌迷,他只是想要和什么人发生联系,不论这个人是生活中的,还是在远处看到的,不论这个人是救助站对他说话略微和气点的异乡人,还是站在舞台上的周杰伦,他也非常渴望走到人群中去,渴望被接受,渴望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渴望在某个时刻、某个场合和他们做同一件事,而演唱会,毫无疑问,是最符合这个要求的地方,他们一起欢呼,一起歌唱,一起创造凝聚为一体的假象,但这种假象很快会幻灭,这种幻灭,加深了他的绝望。在假象达到高潮的时候服下药片,对他来讲,无疑是最恰当的时机。那比走出体育馆之后,夜深的、冷清的街头要好。卖火柴的小女孩,要让幻觉停留在火光尚存的时候。他的安眠药,就是他的火柴。
网友都在指责他,指责他不像男人,指责他没有勇气,指责他浪费了粮食,整整22年,建议他下次在无人照看的地方服下100片安眠药,甚至,这种指责很快升级为一场与地域有关的争论。但我们要知道,所有人的境遇并不尽相同,所有人面对命运,也不是整齐划一的昂扬激奋,他可能连培养“追击幸福”的能力的机会都没有,他的心里没有埋下幸福的种子,哪怕只是一粒,他始终处在无边无际的、我们难以想象的绝望中,直至最终迷上了这种绝望。
这种绝望,是广州出手阔绰的师奶购房团所不能体会的,是在5月28号前及时撤出股市的股民所不能体会的,是“红楼梦中人”选秀比赛的风云人物所不能体会的,是戴着大红花的杨二车娜姆所不能体会的,甚至是卑微平凡、却毕竟还能丰衣足食的你和我也不能体会的,我们不是他。所有的“设身处地”其实都是惺惺作态。
我们绝对无法想象,60颗安眠药,“分几次咽下去”,是什么感觉,那可不是纽崔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