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代表中国队比赛的雄姿。
为祖国干杯。
推介:有时候,内心深处最不愿意看见的某种尴尬时刻,却在不经意间以某种戏剧性方式来临了。在亚洲锦标赛上,韦晴光不得不面临和中国选手隔台相对的局面。从此刻开始,体育馆路上那个陈旧却群星汇聚的乒乓球训练馆,那个记录了奋斗、辉煌,连同大门外的鸡蛋煎饼、馄饨摊子的场合,对他们发出了放逐的宣判。
从今天起,他们成了自由身,也多了一个头衔:二鬼子。
7、成二鬼子了
我们的入藉,给熊本乒协很大的喜悦和期待。
晴光因此可以参加全日本乒乓球锦标赛。这个代表全日本最高权威的大会,规定外国籍选手不能参加。
对乒协来说,更重要的是,两年后的1999年,日本国民体育大会轮到在熊本举行。日本四十三县,一都,一道,二府,一年换一个地方。对于主办县来说,是四十多年一回的盛事,上上下下几年前开始动员起来,集中人力物力从各方面作准备。
作为东道主,最大的任务是迎接天皇、皇后、皇太子、皇太妃等皇室人员的到来,而最大的荣誉就是获得全部项目的总分第一,从天皇手中接过代表团体总分冠军的天皇杯。
于是,各个项目的协会,早早开始着手培养年轻选手,来不及的,就通过各种途径,从外地引进人才,增加本县的实力。
国体成年组的比赛,同样有国籍规定,所以前几年,晴光一直不能代表熊本县参加国体大会。
乐坏了的乒协,还有另一个原因:想让我也重当选手,帮成年女子一把。当时,熊本的成年女子,没有特别拔尖的选手,国体成绩一直欠佳。
他们想到我,实在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我的确不是十分喜欢打球。但当初遭到的拒绝,以及掩藏在彬彬有礼中的、隐隐约约、有意无意的冷淡和无视,我不能一点也不在意。
三十二岁的中国女人,婆婆妈妈的,拖个流鼻涕的小屁孩,虽然连自己都觉得窝囊,却受不了别人的漠视。
我一直在教球,陪人练球,球并不生疏。虽然没有练主动进攻的机会,可我觉得自己还是可以试一试的。
1997年12月的那天,离开“北部汽车贩卖”时,前田奥桑和今井说:“明天好好加油啊。”冬日的阳光透过大大的汽车展示窗,在太阳和奥桑的温暖包围中,我战战兢兢地试着向新的明天迈步,明天,生活又要起转折了。
这是97年度熊本县选手权的前一天。距离在中国时参加的最后一次正式比赛,已经相隔至少有十年的光阴了吧,我背上的号码布上写着“伟关绢子自由”。一个有点陌生的名字和一个有点孤独的无所属标志。
在教别人打球时,自己的练习是无法进行的,可观察对方,控制回球落点以及防守技术,反而比过去提高了。无法像年轻时那样奔跑进攻,可左手握拍的发球优势和击球落点控制得好的话,与寿屋队以及NEC九州队的年轻选手交手,还是占有胜数的。当然,我已经三十二岁,身边的嘉嘉还未满四岁,是我的不利因素。
我的感觉没有错,尽管在场上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而且一边比赛一边还要去把到处乱跑的嘉嘉揪回来,别别扭扭的,我赢得了熊本县的女子单打冠军。
其实,这一天也是晴光初次出场参赛的全日本选手权大会的最后一天。他先后以3:0战胜涩谷浩、仓嶋洋介,3:1战胜松下浩二,顺利地进入了决赛。决赛在下午三点开始,通过NHK(日本国家放送)的教育频道进行实况转播,对手是原中国北京队队员高志亮(日产汽车)。
我刚刚打完比赛,就在熊本县民体育馆小商店前,观看实况转播,比赛以超过预计的艰苦拉开了战幕。
高志亮比我们先加入日本国籍,曾在1993年拿过这个比赛的混双冠军,并因此获得代表日本参加世界锦标赛的资格。高志对全日本的特殊气氛的把握要比晴光好,作为日本名队日产球队的队员,平时的训练条件也要比晴光优越许多,能够打上决赛又说明他当天的竞技状况极佳。果然,比赛一开始,高志就一路领先,掌握了比赛的主动权。
左手对左手的比赛,互相都比较难打出刁钻的线路,球比较容易集中在双方的反手半台。如果前三板的优势发挥不出,直拍选手就要比横拍选手吃亏了。
晴光的发球抢攻机会比以往少,而对手的反手攻球鲜有失误,并且采用打直线压正手空挡的战术,十分奏效。在内容上不占优势,小比分始终被压住,大比分0:1,1:1,1:2,看着玄乎,坐立不安,干脆带着嘉嘉回家了。
回到家里,录音电话里已经保留有许多的祝贺电话!然后,有朋友把录好的决赛录像带送来,我继续看比赛。
虽然大比分扳成了2:2平,第五局仍然是开局落后,中间交换场地后,比分更加被对方拉开,9:15!然后,却是难以置信的翻盘,晴光获得了初次的胜利!
激烈艰苦的搏斗过去了,他仍旧无法抑止住兴奋情绪,在电视镜头前,泪眼汪汪,语无伦次。
当年拿奥运会冠军时,都没有流泪,也许那时年轻气盛,思想也比较单纯一些。而十年的沧桑、异国的经历,在三十五岁时,初次在以获得日本国籍为前提,才能获得参赛资格,而胜利则意味着自动成为日本代表,这样一个代表全日本最高权威的,意义特别的男子单打冠军奖杯前,竟然令心情如此复杂,以至落泪。
我是头一回看到他的眼泪。
他从来不哭,不为比赛的胜负而哭,更不会因为恋爱、因为我而哭…所以,我有点震惊…似乎要从电视屏幕上飞溅而出的大颗大颗的眼泪,传达的,是怎样的心声…
第二天,他回到家里,我们一边说话,一边再次看了比赛录像。胜利者采访的图像出现时,晴光“啪”地把电视机关掉了。
回忆1997年第一次获得全日本选手权冠军(韦晴光)
头一次获得全日本选手权的参赛资格,老实说目标就是冠军,至少也要打进决赛,在NHK电视台上露露脸吧。
赛前的训练和平时同样,工作结束后的傍晚开始。在技术和体力上是有意识地调整了一下,但也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周围的“冠军候补”一类的呼声,造成程度恰当的压力,正好使我保持了一定的紧张感来迎接比赛。然后,在决赛开始前,因为是实况转播,如果伟关赢得太快的话,播放时间空出一大截的话就麻烦了,不知是谁还跟我开了个事后差点成为笑话的笑话。
第五局,9:15时,再输一个球,我就准备放弃,打点来回或者放几个高球,弄点气氛给观众乐和一下算了。
可是,高志在这时出现无谓失误!他开始有胜负杂念了!这一瞬间的漏洞,扭转了一切。10:15,换发球。他拿到发球权,但没有组织进攻,他在采取保险策略,然而,在细小的地方又出现失误。连续的出错,他的表情开始焦虑。我趁机采取了加快比赛节奏的战术,几乎是以小跑的速度去捡球,继续比赛,不让高志有冷静一下的空隙,十分有效,15:15。换发球,19:15,转眼之间,我连得十分,反而超出了4分!
于是,到我开始考虑胜利在望了,高志其实还没有放弃,趁我走神,扳回3分。
到了这个地步,除了强硬别无他法,20:18,下一个球我应该打哪里呢?终究我还是要先上手才行。快速果断地把身体移动到击球位置,脚、腰、手以及球拍一边拉开,一边观测着对手的动向,他似乎要往正手位移动,我拉了一个并不太快但加足旋转的弧圈球,球摇晃着,飞向对面的球台,瞄准了高志的中路,高志的身体已经越过中线,回球不及,21:18,决斗终于结束了。
这场决赛没有比太多的大路球,细微的控制球能力、坚强的意志和在中国国家队时体验到的严峻考验,为我引导出一条胜利之路。我不过是凭借了曾经在世界的大舞台上,面对险恶场面都必须保持冷静的经验,才在最后关头以微弱的优势胜出。
我已经没有任何一点余力,胜利的瞬间整个人倒在了地板上,激战后一时难以消退的兴奋、关于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想法,与激动的情感混杂着一起涌上心头,堵塞喉咙,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才好,只能流泪和发出颤抖的声音。当时的采访场面,太让我不好意思了。
我那时不属于任何俱乐部,以自由的名义登录参赛。
赛后不久,寿屋方面有反应了,先是邀我参加全九州的比赛,我和寿屋队的队员配合,又勉勉强强地混了个女双冠军。
于是,胖部长和气地找我商量,来本部体育运动后援会工作吧,再代表公司打打球。
我早几年就对本部工作抱有兴趣,他们能主动找我,令我喜出望外,答应回去考虑一下再作答复。
嘉嘉要送保育院,我还有家务,有教球的事情,需要整理清楚。
几天后,我再去本部时,情形却完全地变了。本部工作的承诺无影无踪。
一种被捉弄了的感觉。先说好听的,让你上钩,然后出而反而,另来一套。
我的态度越来越坏,部长的圆脸也是越来越长,就差彼此破口大骂了。他是涵养好,再生气也保持风度;而我,仅仅是因为日语还没有达到能开口骂人的水平。
98年4月,我们从菊阳搬到熊本市内。
两层楼的小洋房,深咖啡和浅灰两色的外壁,门前是停车场,北面有一条养水路,一年中,大半的时间从上游流水下来,去灌溉不知在何处的水田。
朝南处,留了一条窄窄的空地。勉强可称为花园。
怀着一种顽固不化的怀旧情绪,种下了两颗桂花树。我出生在桂林,桂花飘香的季节。
与此同时,我正式加入寿屋球队,教练兼运动员。
而晴光按照日本乒乓协会的习惯做法,作为本年度的全日本冠军,可以自然成为日本代表,获得参加国际比赛的资格。
98年9月,亚洲乒乓球锦标赛在大阪举行。晴光头一回代表日本参赛。
赛前见到中国队的教练和运动员,份外亲切,彼此寒喧交谈。
来日以来,已远离国际乒坛,没想到,五六年后,还会以这种形式参加国际比赛。
晴光的抽签很强,一路都是中国选手。
我在熊本陪嘉嘉参加保育院的运动会。
亚洲锦标赛,没有儿子的运动会重要。我只在电话里,不抱多大希望地对晴光说:“打吧,打成什么样就什么样好了。”
没料到,一会儿来个电话,说赢了马林,一会儿又在全场的“日本,喳喳喳!”的声援中,赢了刘国梁,打进决赛,一家伙,为日本队赢得了十几年未得的男单银牌。
很久没有打国际比赛的晴光,大概是因为憋得太久,难得又可以和高手较量,打得十分兴奋过瘾,而中国选手本身对洲际赛的重视程度,可能会不如世界大赛,况且对手又是个老得牙都不知掉了多少颗的叔叔辈选手,在心理上难免有点轻敌。可没想到打起来还怪别扭的,那个左撇子特长的高抛发球愣一接,真有点不大适应,加上作为主场,承蒙日本观众的帮忙,老树竟出人意料地发出新芽了。
回家后,既高兴又困惑地说,刚开始时,和中国队还挺亲热的,可一场一场地赢下来,弄得大家见面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再后来,听说国内的一些报道,对当年的韦晴光,摇身一变成了伟关晴光,表示惊讶和不快,我们有点尴尬,并感觉到一种压力和困惑……
可打球归打球,球场外大家还是朋友。我们一定要注意礼貌,主动地打招呼,对此,在许多事情上充满分歧的夫妻俩倒是很快地达成了共识。
亚洲锦标赛后,日本队的瑞典总教练索连·阿连不得不重新考虑阵容,在同年10月的曼谷亚运会名单上,加进这位年已36岁的原中国队队员。
其实在年初的国家队组队时,新官上任的阿连打破惯例,要建立一支年轻有望的日本乒乓球队,根本没有把现任的伟关老冠军列入名单内。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当年晴光获得了全中国单打冠军之后,同样没有入选中国国家队。没想到,在日本也获得了同样礼遇!
直到9月,在日本本土举行的亚洲锦标赛时,才给了冠军一次出场机会,更令人惊异的是,晴光又抓住了这次机会,折服了阿连。以后,这两个外国人,为了提高日本的乒乓球实力,并肩工作,直到在1999年荷兰世界锦标赛后,阿连辞去日本队总教练的职务为止,他们已经相处得十分融洽。
亚运会和奥运会一样,规定运动员代表新的国家参赛,必须获得代表国国籍三年以上,否则,要向原代表国各个项目的协会申请批准。
中国乒协迟迟没有回答。我们从报上看到,日本队替换了别的选手,晴光看来多少有点不安。
但既然是我们无法控制的事情,就顺其自然吧。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准备心平气和地接受。
在正式报名截止的前一天,我们得知,中国乒协同意伟关晴光代表日本参加亚运会。
我们从心里感激祖国,感激当年培养了晴光的中国乒乓球队。
这完全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自然情感。
与当年对现状的不满、抱怨一样,真实存在。
体育馆路上,陈旧却群星汇聚的宿舍楼、乒乓球训练馆;挥洒在那儿的汗水、笑语;记录在那儿的奋斗、辉煌,连同大门外的鸡蛋煎饼、馄饨摊子一道,走遍天涯海角,永志不忘。
申请国籍时,我比晴光积极许多,跑来跑去,一心想拿到日本护照,才好买房、旅游、工作。可就是没有料到会扯出国际问题。
我们和许多在日华人一样,努力奋斗,站稳脚跟后,选择加入日本国籍。
可怎么会弄得,突然象成了个二鬼子似的。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