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同学与助产护士

爷爷奶奶的签证没下来，小鬼头弄得我们手忙脚乱的.

 

    1993年,儿子嘉嘉降生，家庭开始出现变化，生活完全以孩子为轴心，回国开始遥不可及。虽然其中夹杂着抱怨与笨手笨脚，但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期待与欢乐。

 

    晴光说：“执照考得了，车也买了，下面就是生孩子了。”

    居然让他说中了。

    从小国回来，就确定已怀孕近三个月。难怪在小国时，我会觉得身体不舒服。

    福山妈妈说，她女儿在熊本红十字医院生的孩子，你也去哪儿吧。

    她陪我去了几回，以后我就自己开车去作检查什么的。

    来熊本已有一年多，大概的日语能说一些了。但头一回上医院，又是妇产科，心里一紧张，话就更听不明白。

    护士给我一个纸杯，半天没有弄清楚她说了句什么。

    直到她用笔写了个“尿”，才明白是叫我去验尿！

    原来，日语口语中，习惯用幼儿语的“尿尿”来说撒尿这回事！

    我从中国带去的日汉词典里，根本没有收录这个单词！

    我希望福山妈妈能次次陪着我去医院，但觉得她尽管很高兴地祝贺我们，却并不乐意去医院。

    这时，寿屋公司换了新社长。

    从西日本银行过来的石井大一社长，接替了米川丰社长。

    寿屋是寿崎社长的母亲那一代开始的。从九州的大分县，一家小店做起，发展成一个上市的大超级市场公司。

    我们来到熊本时，寿崎社长改任会长，米川丰社长主持具体工作。

    我们去米川社长家过过一次新年。

    日本的住宅和日本的人一样，平淡不张扬，显得谦虚和恰到好处。

    社长家也是如此，绝不豪华夸张，但很安静舒适。

    温文而雅的社长夫人，在玄关跪迎客人。令我想起母亲，在来信中特别关照：你在日本一定要保持中华儿女的尊严，绝对不得下跪！

    可她没交代，如果反过来，是日本人，而且是社长夫人行跪礼时，我是不是得落荒而逃？

    米川社长是位知识丰富、极有涵养的人。

    我们一边吃些新年料理，一边听他解释，在新年里吃的东西的含义。

    就象中国人过新年，吃年糕求步步高升；吃鱼取年年有余一样，日本人新年早早，图个吉利，也准备一些与快乐吉祥、多子多孙谐音的食物，摆放在新年专用的漆器里，非常地漂亮。

    米川社长的外孙女那时还很小，大约是３岁左右吧，非常可爱。穿一身质地和做工极好的毛料红格子裙装，不是那种枪眼的大红大黄，而是一种柔和的带点玫瑰色的红，与米川社长一家给我们的印象一样，温和、舒服又极有教养和品位。

    我为自己的知识贫乏、举止粗鲁以及玄关前那双廉价的红绒鞋而觉得惭愧。

    几年后，我在体育中心的游泳场，干过几天出租游泳圈的工作。

    有一天，一个小学３、４年级模样的小姑娘跟我说，想借用电话，叫外公来接她回家。我让她用了办公室的电话。

    晴光告诉我，那是米川社长的外孙女。让我猛然发觉，时光在一转眼间，已流走许多。

    以后，我有时会见到已经退休的米川社长，安静温和地在看台上，看着外孙女戏水。

    我告诉一起工作的社员，那是寿屋以前的社长。

    “谁？不知道。”

    毫无兴趣的回答,人走茶凉之感,原来在那里都有。

    我绝对谈不上十分熟悉和了解他，但很自然地敬重他。

    无论是当社长，还是做个普普通通的外公，或者仅仅是个来菊阳店购物的客人，他都做得如此得体自然，恰如其分。

    日本人爱用印章，去银行、市役所办事都要用印章。

    印泥就成了必备品。

    我们从石井社长那儿，得到了好多个同样的印泥盒。

    不大但非常沉重，盒上有“蜕变”两字，代表石井社长管理寿屋的基本指导思想。

    每回去拜访他，他就送一个。

    我们就极有礼貌地道谢，双手接过。

    寿屋的竞争对手，熊本的另一家超级市场“微笑堂”，是华侨林康治先生创立的，在中国开了好几家酒店，并在熊本的友好城市桂林筹建分店。

    石井社长认为，为了开展更多的日中贸易，寿屋本部的干部和职员，都应该学习一点中文，由我来当他们的老师。

    每周一次，我挺着越来越大的肚子，站在讲台前胡扯一气，用卷舌音刁难一群嘻嘻哈哈、舌头僵硬的日本人。

    一般来说，从学讲“我是日本人。”这句抑扬顿挫，卷舌不已的话开始，起码有一大半的日本人就放弃了学习中文的念头。

    非常愉快的一段时光，既轻松又似乎有点事可做，还挺满足出出风头的虚荣心，尽管孕妇的形象其实令人难以恭维。

    中文课一直上到快临产。听说后来有人接任，再后来就不了了之，与我们当年在运动队里学英文一样。

    宝宝在盛夏７月出生。

    早上晴光陪我到医院。

    到中午时，他说去吃饭，竟一去不见人影。

 

１９９3年７月

    下午两点，阵痛变得越来越令人难受，间隔也越来越短。

    晴光还是不回来。连助产妇都觉得奇怪，出去看了好几趟。

    放心不下，往体育中心、往福山家、往自己家里打电话，都没有找到人。

    一边疼得喘不过气来，一边又担心得不行，想不出在这一带，他有什么可去的地方。最后，连广播找人都用上了。

    到三点多，我已上了分娩台，他才赶回来。

    问他到那里去了，回答说，昨晚你没有睡好，就想让你睡一阵。

    而他，只是在周围转了转，哪儿都没去。

    我气得直想骂他，没有常识，愚蠢。

   （后来，向母亲告状，她胳膊肘往外拐，竟说，当年生你的时候，我就睡着了！

    到最近这几年，我突然想通了，其实一定是他自己，躲在什么地方睡大觉！）

 

    护士将我的宝宝举给我看，并叫我摸摸他那只小得不可思议的的小脚丫。

    就连说声谢谢的力气，都几乎没有。

    在旁边的房间里，护士们忙着为小宝宝洗净、量身高体重。

    他就是那个昨天还在我的腹中的小东西吗？

    他的出生，意味着我已成为母亲，而那个光顾着惊喜是个男孩，却连抱都不敢抱一下的晴光，这会儿也成了父亲？

    不可思议的小生命，带来的感动和全新的意义，令头脑清醒兴奋极了。

    我感到体内涌出一股新的、简直可以马上飞腾的力量。

    福山夫妇来，看看刚刚生下来的宝宝，又送了花来。

    晴光一直陪着我，看着我吃晚饭，又到外面的便利店买来一大堆零食和饮料，“光吃医院清淡的伙食怎么行？”给产妇吃零食进补？

    ７点多，说要到竹本那里喝酒去，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宝宝的名字，是爷爷通过国际电话命名的。

    据说在家谱上属展字辈，所以决定叫展嘉。

    嘉嘉是个漂亮的小宝宝，但很不好哄，我们常常对着半夜不睡、大声嚎哭的小不点一筹莫展。

    晴光请了十几天假，在家帮忙。

     但他不会做菜，连买菜都没有经验，头一回买菜回来，大声地惊呼，“才买了这么一点点东西，就花了４千日元！”

    我无法忍受他的笨手笨脚。

    在享受了几顿他做的黄瓜鸡汤、黄瓜炒鸡和黄瓜炒肉以后，只好自己乘嘉嘉睡着时，溜出去买菜，做给自己当然也做给他吃。

    什么月子里不吹风，不碰水，中国的传统，统统地无法通用。

    我的眼前，总是浮现着中国的月婆子。

    头上包一块布，捂在被子里，不下地，不碰水，每天吃一只老母鸡。除了喂奶就是睡觉，体重足足重它个一二十斤。

    “这那里是坐月子嘛！”心里的委屈，无法形容。

    一直认为他是个嘴很笨的家伙。

    此时，却回我一句绝的，令我此生不忘：“你这不是坐着吗？”

    的确，当时我正是坐着发的牢骚！

  １９９３年８月

    漫长的几十天，却又似乎是转眼即过。嘉嘉快满月了。

    昨晚几乎未得睡，嘉嘉不停地哭。

    做晚饭时，两人开始吵架。

    原因是炒菜时，怕油溅起来烫到手，他居然戴起只大棉手套。 

    我说用不着这样，他说不能烫坏了他赚钱的手。

    我受不了他这副德性，于是争吵起来。吃过饭，他就跑到外面去了。

    也许世上真找不到我期望的人，他当然也就不是期望中的了。

    以往他不用做事，似乎少许多矛盾。

    而现在，他得做事，便多了许多吵架的机会。

    我开始意识到，孩子将会成为彼此关系更加恶化的起因。

    我不知他在每回不快之后，会想点什么，而我却总是想，有一天，我要离他而去。

    这个念头盘旋在脑里，无法消失。

    福山夫妇下午来，能有人来指点一下，并称赞几句孩子养得不错。旋即安心许多。

    晴光今天又是扫地擦地，又是除草什么的。

    想想近一个月来，他的表现还是相当积极的，也许总达不到我所要求的那样，但确实是在做事。检讨之余，希望自己能学会宽容一点他人。

     

    爷爷、奶奶的签证，在嘉嘉满月后，终于是批了下来。

    他们来熊本后，我们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