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日记》第十二章(4)
(2010-08-26 00:1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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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幸福日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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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买卖注定做不安稳了,夏梦雨几乎每天都要大老远跑来,也不骂我,除了帮我卖菜之外大多时间陪铁蛋玩耍,有时也跟姐姐聊些家常。我忙着打理菜摊,不太顾得上梦雨,她也不以为意;不太忙的时候我刻意找她说话,她却毫不客气撵我走开:“卖菜去,少添乱。”
收了菜摊回家,她每天都会把我出去擦鞋用的小木箱当成板凳儿坐着,跟铁蛋画画认字。
一天吃过晚饭,梦雨坐在床沿上跟姐姐闲聊,铁蛋缠着她玩扑克牌,我收摊回家,她也不理会我,仿佛忘了今天过来的初衷。她今天本来有事不能过来,上午打电话问我打算卖菜到什么时候,我说暂时没别的打算,她说了句“看我怎么收拾你这头倔驴”就挂断电话气势汹汹赶了过来。我准备好接受暴风骤雨般的责骂和教育,没想到她这回的超级武器竟然是沉默。
房东婆婆借故进来两次,目光如豆,上下打量着梦雨,不住摇头叹气。老太太对近来频频光顾小院的不速之客夏梦雨颇含敌意,这种敌意大概源于她怀疑我抛弃冰然与这个女子相好。来来回回跑了几趟,老太太终于憋不住了,问我冰然去了哪里。我将孟冰然的近况告诉老太太,她乐滋滋地让我改天带她去看看冰然,我满口答应了。老太太用老辣的眼神蔑视了梦雨,顺着墙边溜了出去。
过了晚上九点,梦雨没有要走的意思,我几次暗示她该动身回城了,她将扑克牌合起来放到桌上:“铁蛋乖,睡觉吧。”又对我说,“我要求的事儿你做不到,就别对我提要求。你不用再三提醒我,提醒也没用,我打算赖这儿不走了。明儿开始我就天天跟这儿守着,天天跟你去菜市场吆喝,天天抬着小木箱跟你一块儿去给人擦鞋。你也见识过了,我卖菜比你行,臭萝卜烂茄子统统都能卖个好价钱。”
“这个你真比我强。”我说。她对我的真诚恭维不屑一顾:“你就是一头顺杆爬的猪!”
“我是不是猪这事儿回头再议,这么晚了,我得送你出去,这么晚了,没车了。”
“不用再议,你肯定是猪。你都说没车了,我怎么回去?”梦雨得意地看着我,“没事儿非得跟北京妞斗嘴,你真笨得没救了。”
姐姐看我俩你来我往说得有趣,笑着说:“石来,这么晚了,妹子怎么回去呀?这么远的路,你能放心吗?你跟我们睡这屋,妹子要是不嫌弃,就在西屋将就一晚上,阿弟你把厚被子抱过去。”
我看看梦雨,用目光征求她的意见。我睡觉的那间西边小屋阴冷潮湿,除了一扇用木板拼起来的小床和一张看不出年代的破旧桌子,连个凳子都没有。梦雨痛快答应着:“好啊。谢谢姐姐!”
姐姐笑了笑,继续给铁蛋修补袜子。
我和梦雨就我卖不卖菜的问题又一番争执,姐姐也不劝阻,悄悄补着袜子不说话。铁蛋已经入睡,梦雨拉拉我衣袖示意我出去。我站起身来说:“阿姐,你先睡,我们出去走走。”铁蛋听见了,翻身爬起,嘻嘻笑道:“妈妈,你先睡,我们出去走走。”
我们被惹得大笑。姐姐不让铁蛋跟着,小伙子趁机提了个条件:“你们要是给我买个棒棒糖回来,我就不去了。”梦雨笑着许诺:“姐姐给你买俩。”铁蛋满意地倒头又睡。姐姐将我那件很久没穿的蓝色西装拿出来叫我穿上,小心地摘掉沾在上面的毛毛,轻轻将褶皱抚平。
我和梦雨走到院外小街,深夜的小街人迹已稀,路灯洒下灰蒙蒙的光亮,几间小店偶尔有人进出,路边的小发廊透出暧昧的粉色灯光,穿着暴露的女孩子翘着二郎腿坐在秋风里嗑瓜子儿。
“你真的打算一直生活在这样的地方?”梦雨问我。
“其实我从来都没离开过。”我突然很想抽烟,跑到小店买了包烟,取一颗点上,呛得连声咳嗽。
梦雨呆呆望着我,知道我大咳着将嘴里的烟吐出来,这才说道:“好抽吗?行啊,吴石来。你是真的能耐了,抽烟学得倒挺快!”她将我手里的烟卷儿抢过去扔地上踩灭,把我刚买的香烟和打火机丢出老远,火机落地发出一声脆响。
“你们可能觉得生活在这里的人就像一群蚂蚁,忙忙碌碌,活着就为填饱肚子,除了肚子,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问。”我叹口气说道,“生活可以选择人,但人没办法选择生活。以前我不甘心被人看成蚂蚁,但现在我自己都觉得我就是只蚂蚁,终日忙碌,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能做什么。”
“你知道。你有机会选择,也可以说你曾经选择了走出去,只不过绕了一大圈又回来了。”梦雨走到我对面站住,灯光照着她秀丽的脸,“以前你要找姐姐,现在你要给姐姐治病。你还要照顾父母和妹妹,你心里至少还藏着点自己想做的事。其实你一直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想做什么。”
“我是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有时候觉得这样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忙忙碌碌,踏踏实实。”
“就算没什么不好,可也不见得这样就好。至少,对你来说这不是最好的路。我说过,你是一支潜力股。我还想说,其实你有能力,只不过需要合适的机会,还有你的努力。”梦雨轻轻拉住我手摇晃着,柔声说道,“傻蛋,你不是一个人在努力,我们都希望你过得好,我们都愿意做你的翅膀。”
“我知道。”
“你不知道。”梦雨打我一下,“就算有了翅膀,你也得敢飞起来啊。明明可以飞,你却偏要爬。我不是看不起生活在这里的人,但如果你始终只是只蚂蚁,就永远经不起风雨,一阵风就能把你吹跑。”她噗嗤笑了,“吹跑了最好,省得我看着烦心。”
“以前我只想找到姐姐,带她回家;真的找到了,我却不能带她回家,我才明白姐姐为什么那么长时间不跟家里通信儿。姐姐变成今天这样,都是为了我和妹妹,只要有一线希望,我都不能放弃,能做什么做什么,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我知道你关心我,可你不会明白我们这个阶层的人……”
“我明白。只是我不希望你非但救不了姐姐,还荒废了自己。”梦雨从风衣口袋里面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塞进我手里:“挣钱的确很重要,但不能为了挣钱把人生弄得阵脚大乱。”
我把信封推还梦雨:“我不能再拿你的钱了。我真的还不起。”
“你也知道还不起啊?”梦雨将信封塞进我兜里,“我还以为你要卖菜挣大钱还我呢!我今儿不是来给你送钱,而是送你个明白。如果你收下这份儿明白,我就没有白来;如果你还是不能明白,那我就再也不来。想想前些天,我还山穷水尽的,可这个月我挣了五万。你也卖菜一个月了,挣了几万?”
我默默摇头,夏梦雨接着说道:“我给人写了个剧本儿,一个月赚了五万。辛苦是辛苦了点儿,但苦得有价值,姐姐多了些希望。”我满心感动,忙说将来一定把钱还她,梦雨笑道:“我可没说不要你还。小学学过算数吧?你掰手指算算,就靠卖菜,你啥时候能还清今儿这三万?还有前些天那两万。这还不算往后要花的钱。”
“典身卖命我也得还。”我说。梦雨抿嘴笑笑,说道:“如果你真决定把自个儿典当了,到我这儿卖身为奴吧。要是把你这么个比女人还女人的男人失之交臂,那我就比你还笨了。”
我笑了笑:“这个可以考虑,反正是做牛做马,给谁做不是做?”我正色问道,“写东西真那么挣钱吗?”我发现自打做开始卖菜之后,我变得跟钱越来越亲,但凡挣钱的路子都能勾起我的兴趣。
“那也不尽然,还得看你写的东西好不好,给谁写。我是给别人当枪手,酬劳自然少得多。”她好像很喜欢通过打击鼓励我,“你那笨劲儿怕是写不出值钱的东西,不过三五千总有吧。”
“能挣一千块也好过四处奔波。你能不能不打击我呀?”
“不能。你就是皮球,拍一下蹦一截,不拍就趴地皮。”她得意于自己的比喻,笑了笑接着说,“不过我不喜欢干这活儿。若非不得已,我决不会给别人代笔,不会让我的作品署上别人名字。”她将风衣拉紧了些,“这是赤裸裸的文化造假。中国有不少编剧都是雇一帮想写东西又没路子的人代笔,就是那些如雷贯耳的知名编剧也不例外,所以中国拍不出好电影。中国的学者总爱将学生的研究成果据为己有,所以诺贝尔奖永远没有中国人的名字。打着文化的旗干些弄虚作假的事,不见得比那些生产假冒伪劣的小作坊强多少。我认识一个编剧,一年写了六部戏,要真有那能耐,好莱坞早关门歇业了。我听说有个剧作家一年写了十二部长篇,呵呵,能细细读完十二部的就算是能人了。”
梦雨的话对我而言有点过于专业,我脱下西装披在她身上,她没拒绝。我们在小街走了很久,说了很多话才返回小院。姐姐和铁蛋已经睡了,我想推门进去,梦雨拉住了我:“别打扰他们,咱去那屋说话。”她看我犹豫,说道,“发什么愣啊?难道你还真打算把我自个儿丢那小黑屋啊?我吓不死也得哭死。”
我俩面对面坐在小硬板儿床上用薄被盖住脚丫闲聊到天亮。我的固执惹得梦雨几番愠怒,争吵过后她又是叹气又是苦笑。她希望我脱离现在的生活,沿着更有前景的轨迹奋斗,而我只考虑急需解决的现实问题,无法将自己的前途看得比姐姐的命更加重要。我只知道救姐姐的唯一办法就是在最短时间里挣最多的钱,分秒不能浪费,也不能做那些获酬周期很长甚至最终有可能拿不到酬劳的工作。
我们的彻夜争论是个令我追悔莫及的失误。我们并不知道,姐姐半夜起来给我们送开水,在门外听到了我俩的争论,也听到了我的矛盾和痛苦。姐姐没有进来,她端着开水默默回自己屋里去了。
窗外透进淡淡暮白,天快亮了。梦雨疲倦地靠在墙上昏昏欲睡,我将被子盖在她身上,她闭眼埋怨我:“你可真害人。我连续写了一个月剧本,原以为可以踏踏实实睡他三天,谁成想非但没睡成,还巴巴地跑来帮你老人家卖了这么多天菜。你这买卖做得也太划算了,便宜死你!”她佯装生气,蹬我一脚,我毫无防备之下竟被她蹬下了床。我俩同时大叫,随后哈哈大笑,房东干涩的咳嗽声立刻在窗外响起,那是神出鬼没的老太太在警示我俩。我坐地上嘘了一声,梦雨吐吐舌头闭紧了嘴巴。
没过多会儿,李嫂在屋外轻轻敲门:“大兄弟,起来了吗?该出门啦!”
我答应着翻身起来,打算跟李嫂去大钟寺批菜。梦雨拽住我的胳膊示意我不要出去,她跳下床到门外跟李嫂耳语了几句,李嫂嘿嘿笑着走远了:“中,中哩,你们歇着,俺自己去。嘿嘿……”
梦雨爬上床来:“今儿甭去了。”我刚想问她刚刚跟李嫂说了什么,她直接做了回答:“我跟她说咱俩一夜没睡,你没精力去干力气活儿,谁知道她会笑那么大声。”
我脸上微微发烫,心里还是不想耽误这一天的买卖,随口说道:“我去上趟厕所。”
梦雨笑嘻嘻拉住我的胳膊:“好啊,一起吧。我去你隔壁。”我那点心思逃不过她的眼睛。
回到屋里我俩已困顿不堪,没说几句话就东倒西歪各自睡了。我睡得很沉,到了下午才忽然惊觉,赶紧爬起来去洗漱。房东坐在屋檐下沐浴着秋阳昏昏欲睡地数落我:“小子,你也忒不像话,后半夜还呜哇乱叫,快活够了吧?今儿的买卖也耽误了吧?”
我笑笑,没说话。老太太连继续数落我的兴致都没有了,闭上眼睛继续晒太阳。
洗漱完毕,我去敲姐姐的屋门,里面没回应。房东睁眼道:“大早儿就出去啦。抱着孩子哭得西里哗啦,也不知道要哪儿去,我问了半天,人家没搭理我。”
我手里的牙缸掉在地上咣当乱响。我推门闯进屋里,小屋收拾得干干净净,桌上摆着姐姐为我准备的早饭,旁边一张纸上写着两行小字:
“阿弟,我走了。阿姐不能再连累你,你也不要找我。这几天你攒下的钱阿姐带走了,你别担心,我活着就好好养育铁蛋,要死的时候一定会把铁蛋交给你,你答应过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