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翩起舞的向秀
(2023-07-09 17:33:25)
标签:
文化 |
翩翩起舞的向秀
——《世说新语》人物故事十七
邓敏
舞蹈,应该成为光明和纯洁的美好化身。它应该纯洁而又坚强,使人们不得不说,我们看到的是灵魂在舞动,一个展露在光明里的、无比纯洁的灵魂。
——伊莎多拉·邓肯(美国舞蹈家、现代舞的创始人)
喜欢跳舞的人都深切体会到身体与音乐相协时,灵魂所达到的那种空灵、舒展、飘逸、与万化冥合的那种状态。舞蹈是一种令人无比陶醉、无比自由的活动。《世说新语》中记载,一次东晋丹阳尹刘惔与长史王濛喝酒,王濛酒喝到高兴处,站起来翩翩起舞。那种率真坦然、超脱凡俗的样子,让人想起“竹林七贤”之一的向秀。
向秀年少时就清悟有远识,他在乡里讲学《庄子》,被同样喜好“老庄”又比他大二十多岁的山涛所闻。这位老大哥立即将他引荐给了嵇康、阮籍。虽是小弟,向秀喜欢读书,与“竹林之游”的好友倒是情投意合。他与“性绝巧而好锻”的嵇康关系尤其紧密。经常在嵇康家门前的柳树下,一个锻铁,一个鼓风,配合相当默契。他们都有隐逸山林之志,所以早年竹林交游、柳下打铁、饮酒作乐的生活当是舒适而惬意的。几个人中,向秀是最不胜酒力的,估计三杯两盏下去,他早就醉了。但无妨,当其他人还在觥筹交错时,他顾自起身,扬起袖子,翩翩起舞,正可给大家酣畅淋漓的饮宴助兴。
向秀助嵇康打铁时,亲见钟会被嵇康奚落,之后又目睹了好友嵇康、吕安被害的全过程。这件事对他的打击非常大,不仅打破了他平静的隐逸生活,更让他陷入苦闷、惆怅和迷茫中。日暮时分,他经过嵇康的旧居,听到邻人悲伤悠长的笛音,不由地想起往昔与好友一起劳作宴乐、无拘无束的美好岁月,情不能自已,写下大悲大痛的千古名篇《思旧赋》。
与此同时,他更沉潜内心,静思庄子的精神,他要重铸自己内在的那个因好友遇难而击得支离破碎的精神世界,他要重新建立一种内心的平衡。为自我救赎,他潜心研究《庄子》,深入阐发“逍遥”的精神内涵。在他看来,万物自在、自化,扶摇九万里高空的大鹏与翱翔蓬蒿之间的斥鷃都可以达到逍遥的至高境界。从大鹏的自身特点来看,抟羊角九万里的高空是它飞达的极限;而对斥鷃的本性来说,“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这也是它所能达到极限。大鹏与斥鷃飞抵的高度相差是巨大的,但其本质却一样,它们都在它们所能里面达到了最大限,斥鷃满足于自己的本性,那么它跟大鹏一样,都获得了生命的逍遥的境界。大鹏和斥鷃两者所达到的逍遥境界本身没有任何差异,它们是一样的、平等的。也就是说,世界万物各有其本性,每个个体都有它独立的价值,没有高低贵贱,无所谓大小长短,只要每个个体是自足的,那他们就达到了自己的逍遥境界。向秀对庄子《逍遥游》的重新阐释,让人们感到“逍遥”并不是遥不可及的状态,它可以存在于现实世俗的社会中,关键在于“各任其性,各当其分”。不必高蹈遁世,只要能够顺有待而“与万化冥和”,适应物质环境,即便“身在庙堂”,亦可“心在山林”。
他的这一理论为当时处于两难困境的人们找到了心灵的依托。他自此对人世也有了大彻大悟,心境更趋淡泊宁静。晚年,他走出山林,应郡上计到洛阳,受司马昭接见。司马昭好奇他为什么会改变“箕山之志”(即隐逸之志)。向秀回答:“巢父、许由狷介孤傲之人,不值得过于景仰。”司马昭听了颇为感叹,推荐他到朝中做官。他先后担任黄门侍郎、散骑常侍等职,但在朝中只做官不做事,消极无为,与任恺等人交好。
与同僚一起喝酒时,他应该也会酒酣起舞吧。这才会有刘惔看见王濛起舞那超脱一切的样子而想起他。向秀的一生里有过与挚友共隐山林的快慰、经历过友人受政治迫害而亡的剧痛、最终放下所有身入庙堂却在心灵中觅得“逍遥”的奥义。
他为历代处于生存困境中的士人提供了一个精神超越的路径,使身在混乱官场中的人们从精神世界的焦虑、迷茫和失落中走出来,获得一种空前的解放。向秀注《庄子》,阐发其义,“妙析奇致,大畅玄风”,魏晋士人“读之者无不超然”。他那种万物各任其性、各当其分、各求自足的立身处世之说,为后世文人开辟了一条新的生存路径,使王维、白居易、苏轼等一大批文人既可以居庙堂之高,又可以处江湖之远,同时拥有现实和精神两个世界的平衡。
东汉辞赋家傅毅在《舞赋》中写道:“歌以咏言,舞以尽意。是以论其诗不如听其声,听其声不如察其形。”歌以咏唱来表达心声,舞以动作来抒发感情。身在庙堂,向秀的翩翩舞姿里应活着另一个世界的超脱和自然吧!
附:
《世说新语》“言语18”
嵇中散既被诛,向子期举郡计入洛,文王引进,问曰:“闻君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对曰:“巢、许狷介之士,不足多慕。”王大咨嗟。
【译文】
中散大夫嵇康被杀以后,向秀为了呈送郡国账簿到了洛阳,司马昭推荐了他,问他:“听说您一向有隐居的意愿,现在怎么会在这里呢?”向秀回答说:“巢父、许由都是孤高自傲的人,没什么好追慕的。”司马昭非常赞叹。
《世说新语》“文学17”
初,注《庄子》者数十家,莫能究其旨要。向秀于旧注外为解义,妙析奇致,大畅玄风。唯《秋水》《至乐》二篇未竟,而秀卒。秀子幼,义遂零落,然犹有别本。郭象者,为人薄行,有俊才。见秀义不传于世,遂窃以为己注,乃自注《秋水》《至乐》二篇,又易《马蹄》一篇,其余众篇,或定点文句而已。后秀义别本出,故今有向、郭二《庄》,其义一也。
【译文】
起初,给《庄子》做注释的有几十家,却都不能探究到它的奥义。向秀在旧的注释之外,产生了自己新的见解,他精妙的分析与美好的意趣,令《庄子》的玄奥意旨大放光彩。只是,《秋水》《至乐》两篇的注还没有完成,向秀就死了。他的儿子还很小,不能接续父亲的事业,向秀的注释慢慢就不再盛行了,不过还存有副本。郭象这个人,为人品行不好,但才智出众。他看到向秀所释新义已经不在世间流传,便偷来当作是自己做的,自己接着为《秋水》《至乐》两篇做了注释,又改换了《马蹄》一篇的注释,其余各篇,他只是改定了注释的部分文句而已。后来向秀释义的副本发现了,所以现在有向秀、郭象两个版本的《庄子注》,内容却是一样的。
《世说新语》“赏誉29”
林下诸贤,各有俊才子:籍子浑,器量弘旷;康子绍,清远雅正;涛子简,疏通高素;咸子瞻,虚夷有远志;瞻弟孚,爽朗多所遗;秀子纯、悌,并令淑有清流;戎子万子,有大成之风,苗而不秀;唯伶子无闻。凡此诸子,唯瞻为冠,绍、简亦见重当世。
【译文】
“竹林七贤”,各自的儿子都是俊杰才子:阮籍的儿子阮浑,器量弘达阔朗;嵇康的儿子嵇绍,清洁高雅,正直远大;山涛的儿子山简,生性洒脱素雅;阮咸的儿子阮瞻,虚心谦逊,志向宏远;阮瞻的弟弟阮孚,豁达爽朗,不为俗世所累;向秀的儿子向纯、向悌,都是温良恭俭,洁身自好的清流名士;王戎的儿子王万子,有成大事的风度,可惜早逝;唯独刘伶的儿子默默无闻。在这些人之中,唯独阮瞻超过其余人,可以居首位,嵇绍和山简在当时也很受看重。
《世说新语》“品藻44”
刘尹、王长史同坐,长史酒酣起舞。刘尹曰:“阿奴今日不复减向子期。”
【译文】
刘惔和王濛同坐,王濛喝酒喝得痛快了开始随性起舞。刘惔说:“你今天不逊色于向秀了。”
《世说新语》“任诞1”
陈留阮籍、谯国嵇康、河内山涛,三人年皆相比,康年少亚之。预此契者:沛国刘伶、陈留阮咸、河内向秀、琅琊王戎。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故世谓“竹林七贤”。
【译文】
陈留郡阮籍、谯国嵇康、河内郡山涛,三个人年纪相仿,嵇康比他们稍微年轻一点。参与他们这个朋友团体的还有:沛国刘伶、陈留郡阮咸、河内郡向秀、琅琊郡王戎。七个人经常在竹林中聚会,十分畅快地饮酒作乐,所以世人称他们为“竹林七贤”。
《世说新语》“简傲3”
钟士季精有才理,先不识嵇康;钟要于时贤俊之士,俱往寻康。康方大树下锻,向子期为佐鼓排。康扬槌不辍,傍若无人,移时不交一言。钟起去,康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译文】
钟会精通才学玄理,起先不认识嵇康。他邀请了一些当时的才德之士一起去寻访嵇康。嵇康正在大树下打铁,向秀辅助他给他拉风箱。嵇康一直不停地挥锤打铁,好像身边没有其他人一样,过了很久也没跟钟会说一个字。钟会起身要走,嵇康问他:“听到了什么而来的?看到了什么而走的?”钟会说:“听了所听到的才来的,看到了所看到的才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