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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文 沈嘉柯
1
有些词不能撞到一起,撞到一起整个世界就不对了。就像童年加上一个后缀词:寂寞。
让人不爽又无言,被敲打骨头一般。
2
童年的松褐脖子上挂着一枚闪闪发亮的大钥匙,跟着她上学放学,扑腾跳跃。年纪轻轻就学会了炒花饭,大人们去上班,回来晚了,小孩子当然只有自己填饱肚子。寂寞到,松褐开始玩天牛。
世界上怎么会有天牛这么难看的昆虫?从头到脚就写着两个字,恶心。老式小区里的园林花坛紧挨着阳台,杂草丛生,动植物繁盛。松褐看电视,选秀节目里那些抱着乐器表演的年轻人。
她谈不上喜欢音乐,但她这样乖巧听话的高中生,向往另外那个热情沸腾的世界。不过比起找不到梦想,更加可怕的是寂寞。
举头看见五百万颗星的夏天夜晚,松褐逮住了一只光肩星天牛。她操起手电筒,专心照着,用锋刃雪亮的张小泉剪刀,咔嚓咔嚓两下,这家伙就失去了触角。
可怜的光肩星天牛顿时惊慌失措,茫然四顾,不知道何去何从了。松褐咕咕大笑,像一头被点了笑穴的孔雀。
等到天牛也被玩腻了,还有栗山。这男孩一丝不苟坐在窗下,写着永远写不完的作业。
如果你也有一个不爱写作业动不动逃课的小伙伴,而这个小伙伴把所有的作业都转嫁给你了,你怎么办?惨不惨?
栗山的表情很淡定,觉得自己所做的,是天经地义的事,完全不觉得自己惨。他做完功课之后,统统签上松褐的名字。喜欢一个女孩,帮她写功课,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午后溜达出教室,跟松褐在路上拉了个小手,栗山已经满足。
有栗山,松褐觉得寂寞像只猫,她打败了它。见一次打一次,叫它不敢来侵犯,松褐凭借栗山,捍卫了空乏的心灵。
3
松褐与栗山他们家毗邻本区的一个夜市,历史悠久,各种吃的应有尽有,广大摊贩烟雾缭绕中,人们就着毛豆和金龙泉啤酒大嚼小龙虾。松褐家的剪刀称手好用,被一个女孩借去剪龙虾了。
之前,买了剪刀一堆做手工的针线和珠子,松褐准备自得其乐,以及给栗山做一串手链,用淡淡碧绿色的天河石。采购完毕已经是黄昏,她在那个女孩工作的摊子上,吃了一晚兰州拉面。兰州拉面到了晚上就变成时令宵夜。
松褐做完了手链,就失去再接再厉的耐心。大大咧咧把几十块的高级剪刀借给了那女孩。
隔了几天,那女孩打包了半盒麻辣小龙虾给松褐,顺便还她的剪刀。好剪刀就是好剪刀,洗过以后,闪闪雪亮一如崭新,毫无污迹。松褐看着满袖子油污的同龄人,问道,“你也不喜欢上学吧?直接就上班了啊?”
女孩只笑,不回答。松褐管她叫琥珀,因为这女孩眼睛像琥珀,带着光彩。她没问她真名,因为她不肯说。
“你一个星期多少钱啊。”
琥珀眼睛熠熠生辉,告诉松褐,“反正没考上大学啊!我一个星期四百块,生意好还有奖金,我男朋友就快大学毕业了,我快不干啦。”
哦,松褐总算搞清楚了,差不多年纪,但别人心里是有梦想的。这个梦想是帮男朋友走向人生发达,然后娶自己。
后来,虾子退市,暑假结束,趁爸妈不在家,松褐带着痛哭流涕的琥珀,回家洗了个澡,把自己的衣服找了一套出来,给女孩换上。
一只云斑白条天牛漫不经心路过松褐家的窗台,从那女孩的袖子上爬过去,她却完全没发现。她一直在哭。
松褐去冰箱拿来冰冻的,回来时,发现琥珀没哭了,而是看着对面窗户发呆。琥珀突然跳起来,来不及跟松褐道别,仓皇而逃,夺门而出。
哦,对面的栗山埋头运笔如飞,认真用功,正对着琥珀的视线范围。真像那个辜负了琥珀的渣男。
那是一朝被蛇咬的阴影。松褐闷闷地自己喝完了红豆沙,又难过又庆幸。勤奋念书的男生,也可能不是好东西。哪怕他曾经发誓大学毕业了就和打工养他的女孩结婚。那男生甩了剔龙虾的女孩,闪电般跑去广东,找了一个家里开着小公司的女孩。泡沫幻灭之际,女孩心碎之时。
琥珀的家人打听到逃家的女儿的下落,来带她回家。但琥珀已经再次逃掉了。松褐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琥珀会去哪里。琥珀家给她安排了好对象,男方还在小镇给琥珀安排了一份过得去的工作。可是琥珀乐意,她不喜欢那个全无感觉的定亲对象。
是的,别觉得这是二十一世纪,就一切先进文明得很。中国之大,有的地方时髦永远存在,有的地方落后始终潜伏人心,千年难改。最重要的是,你要得到选择的自由,你就必须颠沛流离去冒险。
不过,她总算知道了琥珀的真名。爱情不止松褐遇到的这一种,年少单纯,人性来不及显露最憎恶可恨的一面。
触目惊心的松褐打了个寒噤,好在她只是个旁观者。她不想跟琥珀的命运一样,哪怕是一点点相似也不行。
栗山伸个懒腰,放起老歌跟着哼唱:人生是,美梦与热望……
他的热望全部聚焦在松褐身上,对于悄悄改变的一切,全无察觉。
4
松褐收回了全部的依赖。
一个女孩,不一定要把一个男生当成全部的世界。
她开始振作用功,去了一个好大学,急转直下的变故把栗山给搞懵了。不是说好了,功课一般的松褐尽力读个二本三本大学,只要和栗山都在南方一个城市就行吗?
到了大学的松褐,根本就把栗山抛在脑后。她报了吉它社,跟着一大群同学,嘻嘻哈哈找个露天角落切磋起来。
嘈杂的音乐惹得路人侧目,松褐的云斑裙子上,沾了冰淇淋。她不以为然,开心地弹唱。这是她的生日,她拿了一笔大学社团比赛的奖金。一切都是自己努力所得,为什么不青春作乐?
落日在风中飘摇,吹着笛子的男孩,一步一步走到松褐旁边。
这一刻伟大得如同开辟鸿蒙。
“你弹得真好,我们去看电影吧。我叫陈桑,法律系的。你呢。”男孩发出邀请。
“好。”
松褐从来没见过这么多才多艺的男生,琴棋书画游泳电游都会玩。同学叫他少爷,真没叫错。
有一天,桑少爷穿了一件黑色大风衣。
松褐翻过牌子,赫然是阿玛尼。什么样的学生,穿得起这样的牌子?走起路来信心满满,气质盖过众多男同学。
桑少爷大笑,“松褐你别想多了,这件是我爸的,我总穿他不要的。”
松褐相信他。
桑少爷常常请客,一大伙男孩跟着他吃吃喝喝,唯他马首是瞻。他和松褐在学校附近租了一个漂亮的小公寓。平时松褐有奖学金和零用,不花陈桑的钱。
第一次认认真真恋爱,松褐希望彼此平等交往。
大一的末尾,消息传开,下学期桑少爷会当学生会主席。松褐总在等着桑少爷回来。陈桑总是很忙。忙忙忙,时间不够用。只是大学的学生会,有必要像外面的社会那样吗?
“松褐,我昨天在别的学校看见陈桑少了。”
“松褐,你玩不起的。听说他家真的条件很好,女友不停换。你算是最长的一个。”
“松褐……”
松褐心情很坏,一个人在9楼的小公寓里眺望。星光隐退,一片灰霾。这个大城市不是她的家乡,也没有无数天牛爬出来,让她剪掉触角发泄郁闷。
她突然想起栗山了。
从前的自己,说放下就放下,大概是因为,她并不爱栗山。
松褐觉得自己从天上又掉回地下了。患得患失,像个锱铢必较的商人。
她终于翻看和摔烂了陈桑的手机,像个骄傲的孔雀嚷嚷起来。
“老婆老公叫得真有爱,么么哒嘛。不喜欢就吱声,我马上走,不妨碍你们。”
陈桑就说实话交底了。
“我真的要走了。走之前,玩玩。”
“去哪?”
“转学,去北京。”
松褐总算搞清楚了。从一开始,陈桑就只会在这个大学呆一年。他那当着高官的爹,都安排好了。她一直以为,陈桑不过是个家里做生意比较有钱的男孩。
松褐悲哀得哭都哭不出来,摔门而出。
5
桑少爷消失了。法律系的系主任点名时发现空缺了学生,台下解释,转学啦。系主任大吃一惊,什么,大学还能转学,我居然都不知道。
松褐也没想到,自己真的遇上了一个少爷。她厌憎这种人。
隔了个把月。
松褐接到了桑少爷的电话,她只听不说。
“松褐,我还是喜欢你的。但我有自己的路。以后你找我,我一定尽我所能帮你的。”
是有这样的男孩,不要了又惦记,觉得不知道自己身份家境还爱上他的女孩,是好女孩和真爱。
“松褐,你说话呀!”
桑少爷终于无话可说,松褐挂断了电话。哀莫大于心死。
后来,曾经和桑少爷玩得好的几个同宿舍男生,收到了他的结婚请帖。
没来由的,没人敢追松褐了。
除了栗山。
6
我们历尽苦难觉得无限漫长,但之后长大却只需要一瞬间。
松褐仍然寂寞,就像是童年时代那样。
她搬回了宿舍。
再见到栗山,松褐非常吃惊。
“没什么,我退学了,又考了一次。反正没有我考不上的大学。我就是要和你在一起。”栗山恶狠狠地说。
换了别的女孩,说不定感动得泪流满面。但松褐直觉判断这很可怕,像小时候遇到了自己的天牛,触角灵敏摇晃,这种爱情,危机四伏。松褐只想跳起来,逃之夭夭,完全不给栗山赶上的机会。
逃跑有用吗?低头思索的片刻,松褐坐了下来,说,“如果我现在答应你,还能愉快地在一起吗?”
“我不明白。”
“为了我,你牺牲那么大,到底是爱更多,还是恨更多呢?一个人太恨另外一个人了,就会放不下。”
“好吧。那现在开始,我就是你女朋友了。过来,吻我。”松褐乌黑眼珠,有光,也有泪。
栗山愣了。
他走上前,半闭着眼睛吻下去,松褐平静得很,就像自己的嘴巴不过是碰了一下豆腐。栗山突然觉得索然无味。
故人已变,这是个陌生的女孩了。
7
年少时的爱情,是四面八方来的风,吹动我们的心。没什么主见的我们,读一本书,听一首歌,看一段故事,旁观别人的遭遇,不知不觉就被影响了。我们对爱情的定义和认知,提前被预置了。
然后遇到一个人,为之命运颠倒,悲伤欢笑,世界观崩溃,需要重新修复聚集自己的灵魂。
尘归尘,土归土。穿过迷途,便是路。
松褐收到一张明信片,没有落款,只画了一个笑脸。也许这是来自那个逃跑女孩琥珀的祝福吧。松褐不打算把琥珀的真名告诉别人,因为琥珀大概醒悟了,像这个世界上那些忽然开窍,懂得为自己活着的人。不分男女,都不能完全依靠他人。
8
其实自己和栗山,是一种人吧!松褐心想。被伤害了,就耿耿于怀。可是,又有什么放不下的?昔日的栗山,变成今日的栗山,然后对她失去了兴趣。
松褐在学校外面兼职做吉它老师,教小朋友的时候,忽然看电视,看到了一个跟桑少爷长得很像的男人。
对了,那是桑少爷的爹。陈桑的爹出事了,被带走了。松褐完全没有那种奇怪的高尚想法:我只爱你的人,你家落难了,我就要出现在你身边了。
松褐只是给桑少发了一条消息,说了一句“保重”,在她彻底换掉号码之前。
9
松褐休学了,但不是为了陈桑,也不是因为栗山。她决定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加盟好友的音乐教室。
松褐有个业余研究昆虫的父亲,一辈子在小城市呆着,没什么出息也没什么失落,光肩星天牛、松褐天牛、锈色粒肩天牛、栗山天牛、云斑白条天牛、黄星桑天牛……品种繁多。做父亲的,顺手就给心爱的女儿取了名字。
幼年的松褐极其嫌恶父亲这种偏离主流的审美趣味,而今不了。
它们一样从粒状的童年开始长大,进入险峻的世间,东奔西跑。没了残酷的人类剪去它们的触角,它们想必在屋顶或树梢,阳台或瓦盆,嗅着天地万物的气息,辨析自己的心,觅食谋生,也猎取属于自己的爱。直到她的触角,找到另一个和自己气味相投的人。
你要打败你的童年,再成为最好的自己,谁也不例外,仅此而已。列车穿过山间隧道,穿过湿地湖泊,穿过城市乡村,抵达目的地时,松褐在心里说,北京,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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