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李安《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告别与哀伤(图)

（作者：沈嘉柯（腾讯文化独家专栏作者） ）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 剧照(资料图)

中年男人说：发生了就发生了，要什么意义？

当他这样说的时候，他刹那之间又回到少年时一般，惊恐又痛苦。一个人那么激动地问要什么意义的时候，其实是在说，他需要意义。那么需要，像少年需要孟加拉虎。

于是，他做了一个梦。

关于少年时代所遭遇事件的梦。

中年男人讲故事的时候流泪了。

正因为所有的事情都发生了，中年男人才讲了两个故事。老虎理查德·帕克从船舱里猛然冲出来，猩猩、斑马、鬣狗，都死掉了，求生之时，人回到动物的法则。两个故事我就不必再复述了，简单去说，就是真相，对应着梦。

美好是无意义的，人对美好只有短暂的喜好，很快就麻木。而残酷给了美好意义。残酷是瞪着你的噩梦，是老虎的眼睛里你自己的投影，是你与自己长久的对峙。

动物园之美好，是因为动物园在童年时等同于一个面积更大的家。父亲崇尚理性，而母亲对孩子宽容，哥哥无可无不可，常常逗弟弟玩。印度的人民信仰多神，少年pi呢，什么都信，又或者什么都不信。宗教属于有苦难的人，当宗教是一种需要时，我们不可能发自内心去信，我们只是需要，不是信，需要一种东西的时候，我们是不在乎是否真的存在，是不是有效，是不是合乎逻辑理性。当需要越迫切，致命关头时，我们拼命祷告，疯狂祈求，呐喊，叫骂，痛哭，我们就越不信。

海上的风暴摧枯拉朽，瞬息可以毁掉最后的生命时，我们不相信神或任何宗教。如果相信，少年pi会安静地接受来自命运的一切裁决。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 剧照(资料图)

相信是选择，而不是万不得已的需要。

中年男人问作家，你选择那个故事?你选择流光溢彩的美梦，还是选择冰冷理性的真相？

那个时候，他开始相信了。他相信神，相信上帝，相信真主，相信佛，相信一切的宗教——信得不能再信了，就像从来没信过一样。

他在哀伤。

哀伤的本质，便是升华。

他接受了失去，但不能够接受没有告别的失去。他失去了亲人、家庭、老虎。他们都不曾与他告别，那叫做悲痛。

人所历尽的痛苦，只是痛苦。发生了就发生了，痛苦就是这样的，没有意义，就是令你痛苦。

只有哀伤是有意义的。哀伤是我们对痛苦的升华。就像告别，是对失去的升华。

何以证明？

当pi拥有了两个故事，他便从悲痛过度到了哀伤。

一切抚慰都是微弱的。最终，只能依靠自己来安慰自己。

这个电影和原著小说，名叫《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其实，少年人本身是不会拥有奇幻漂流的。奇幻漂流，是漫长的后来的岁月里，中年男人，于自己的世界里，重新造物。只有以中年人的视角，回溯过去，才能诞生幻境。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 剧照(资料图)

绿叶和枝干消失，因为丛林遁入了黑暗。

老虎不会回头，因为它已回到了丛林深处。

意味着告别永远不会实现。

意味着，两个故事，本来就是一个故事的分身。在胸口中，在脑海里，在梦里，时常浮现。中年男人拥有家庭、孩子、宠物，除此以外，他还有别的选择吗？他无法承受，在孤独的荒岛上独自生活，因为孤独太寂寞了，会将人吃到只剩下牙齿，孤独是会食人的。 过去发生，无法改变。

他返回陆地，然后继续活下去。他带着心中的那个故事活下去，然后，一个故事变成了两个故事。

直到他交出全部的故事，交出选择，交给作家，交出去。

真正的“告别”，在这一刻诞生了。 告别，是人所能做的，最后的仪式。

这便是升华。

少年派，从来就没有抗拒过理性，理性一直与他同在。他手拿血淋淋的肉去喂老虎时的颤抖，他背诵出圆周率来立足于校园而不是去打架暴走，他不断尝试信仰各种宗教又游走于各种宗教，他质问上帝为何牺牲自己的儿子……

他有两个故事，他保留了理性，也制造了幻想。理性之人，才有两个故事。只有幻梦者，适合居住的地方就是疯人院。如果他彻底抹去了第二个故事，那么他背叛了所有发生的事情，将陷入终极的无意义。他无法抹去。

是基于真相诞生了美梦，而不是美梦再造出真相。

成为中年人，才能跟少年派告别。

李安选择了拍这部电影，这恰是一部中年人的电影。唯有中年人才有条件审视过去，扭曲记忆，或者再造记忆。

老虎仍然会在夜的最深处，凶猛怒吼，唤起恐惧，亲人的面目，也会在模糊中清晰，又在清晰中散开。升华之后，哀伤仍在。

哀伤之中，另有平静。

老虎没有回头，少年派只能自己说再见。 （作者：沈嘉柯（腾讯文化独家专栏作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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