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什么智慧给我，

小小的白蝴蝶，

翻开了空白之页，

合上了空白之页？

 

翻开的书页：

寂寞；

合上的书页：

寂寞。

 

——戴望舒《白蝴蝶》

 

 

 

无字之信

 

作者：沈嘉柯 《东方青年》杂志

（有钱就想出去玩，一想起还有那么多地方没去过，就非常的忧伤非常的文艺。一直写小说，常常爱变卦。我是沈嘉柯，喜欢凡客诚品，吃葡萄绝对吐葡萄皮。）

 

李沧东吃葡萄不吐葡萄皮，海纶吃苹果不吐苹果皮。当他们总是被取笑，笑着笑着，他们产生了联系。相同处境最能够拉近人的距离，于是他们同仇敌忾了。

换成任何一个人单独去承受全班人的笑话，多多少少碍于面子僵持一下，很快就放弃了，人总是情愿随波逐浪，为了那么一点安全感。可是他们是两个人。有一次海纶站在放学回家路上的某一站牌下，她从书包里拿出一枚富态漂亮的红富士苹果，找准手感双手用力一掰，分为两半，满是甜味的果香里，海纶出神了一刻。

“想什么呢？”没想到会有人恰如其分地出现，恰如其分地搭讪。海纶的脸像那个古老的比喻一般苹果似的红了，在想起这个比喻之时，海纶脑海里冒出古怪的念头，富士富士，很有钱的士兵吗？

海纶用问题回答了问题，“给我吃的？”

暮色下的李沧东像个来自丰饶国度的远洋使，献上他们芬芳的特产。除了葡萄还能是什么呢？把自己最爱吃的东西给别人吃，别人就是意义不一般的别人。

海纶说这葡萄真好吃真甜，不吐皮很应该。李沧东微微笑着纠正说这叫提子，进口的。

就这样，在同仇敌忾的那一年夏天，他们说上了话。

在同仇敌忾的那一年秋天，海纶收到了李沧东的情书。手写的情书，要多珍贵有多珍。17岁的李沧东要一笔一划给海纶写情书。情书如黄金，海纶像个精明的理财家一样，存储起来。

直到他们被分开。

分开是因为李沧东去读了军事学院，因为他的爸爸妈妈都是部队的。所有的父母都很爱给自己的小孩安排人生计划未来。在这些看起来完美无瑕的安排和计划中，没有考虑年轻的小孩可能早恋了。就算发生了，年轻的爱情大不过美好的未来。

海纶搞明白李沧东的座位为什么空着了，还要仰仗别的同学多嘴告知。那天海纶一如既往按交往的习惯带了两枚苹果，然后找空隙找个有些隐蔽的地方，你一个来我一个。但是游戏突然结束了。

她再也不吃苹果了。吃苹果是一件多么伤感的事情。

时间是世间万事万物的衡量单位，不分事物大小。当海纶离开了自己的家，去外地读了大学，又读完了大学，在外地的外地找了工作。她回家的规律是一年几次。作为独生子女，她的小房间被父母当成了永久纪念馆，从小到大的东西收纳整理归类，定期打扫，以备小公主光临惠顾。但是三口小家庭的小公主长大了，混入成千上万个年轻人中间，漂泊在大城市不再想回去。

新交的男友很持家，超市里打折，他买回了苹果四袋，一袋5块钱四个。物价彪悍的年代苹果很贵。海纶吃了一个，又吃了一个，再吃了一个。打折的苹果就是个头小，吐着苹果吃完了第三个，海纶想起了谁？是谁？

你以为你都忘记了吗？怎么可能。海纶想家了，想家所在的那个南方小城，想她上过的中学，恋过的男孩。男孩名叫李沧东，不告而别令她伤感深深地植入心底。于是她回家了。

她开始亲自整理她的旧物品，以前是妈妈帮她整理的。旧物品重见天日，海纶怀旧得一塌糊涂了。奇迹就这样发生了。还有一封信埋伏在箱子底部。落款，居然是李沧东的。这怎么可能？她都亲手丢进了垃圾箱。

打开来⋯⋯里面是一张折叠的白纸。莫名其妙的奇迹。那是什么意思呢？翻开，合上。海纶百思不解神魂颠倒了。在这纠结的状态下，她冷落了现有的男友。他瞧出了她的心不在焉是因为不知道心飘到哪里了。

真心要找一个人，也不是全无头绪。海纶找了同学录，问了老同学，还去了电话问老师问学校，直到李沧东本人也听闻了谁谁在找他。

收到李沧东的电子邮件，距离那封空白之页的信上的邮戳时间七年多了。

海纶走到街道的尽头，在尽头那里有家水果摊，果实们缤纷累累，无比丰饶。

李沧东的来信，她没有看，删掉了。在寻找解答的最后，海纶忽然觉得索然无趣了。她的智慧赛过当年少女的她许多倍。人生最初的倾力之恋，不计后果。多么勇敢无畏，因为无知者无畏，不知疼痛和悲伤！

她买了苹果，也买了提子。其实提子不就是美国大葡萄吗？拽个屁啊。

她没看信，但按邮件地址新写一封发给他，祝他家庭幸福家庭和睦，不管他是否结婚有孩。

海纶搞清楚了一件事，这些年李沧东其实没有来找海纶，就像海纶这样不算太难找到他。

这说明了说明呢！海纶心头大雪覆盖般明亮，李沧东不过是雪地上飞过的一只白蝴蝶。

——当年你写给我的信，我已经永远不想看懂。你大概只是把分手信装成了白纸，装错了信封，而我妈妈仍然给我收藏起来。

所以，此刻的海纶很愿意心平气和领着苹果和提子，去跟陪伴她给她快乐又因为委屈而冷战的现任男友，示好，休战。

那种微小细密的伤感，如果还会有，当成享受，当成提醒，都挺好。提醒她，她所已有的，即是最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