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蓉初入官场遭倾轧事
(2022-05-18 19:03:49)
标签:
历史文化 |
分类: 读书偶得 |
同治四年,翰林院编修蔡寿祺弹劾陕西巡抚刘蓉行贿夤缘,清廷下令严旨查办,并派钦差前往陕西进行调查。几个月后,查明蔡氏系捕风捉影。因刘蓉为封疆大吏,在湘军集团资历深,声望高,此案在当时官场是一件大事,对湘军集团震动很大,故受关注度极高。其实,同治元年刘蓉刚踏入官场时,已被设计过一次,但是其幕后情况相当隐秘,故不为人所关注。
咸丰十一年正月,刘蓉随骆秉章入川,赞画军事。当时,四川活动着多支起义军。四月,蓝朝鼎起义军围绵州。八月,在刘蓉指挥下,蓝朝鼎、蓝朝柱军被击败,绵州解围,军事不利局面得到很大扭转。九月,刘蓉擢知府,数日后即署四川布政使。仅五个月后,同治元年二月实授布政使。
三月,原任顺天府尹、正在回籍途中的蒋琦龄应清廷征求言论之旨,上《中兴十二策疏》,洋洋万言,中有慎名器一条,有云“今用兵已逾十年,其歼一著名之贼酋、净全股之贼者,甚属寥寥。克复之城,类多贼自委城而去。每值保奏,胪列千百,纵使所奏皆实,已觉过滥,况又不实何?”意谓保荐多名不符实,紧接着将矛头指向刘蓉:“近者绵州围解,刘蓉以赞画之功,由知县超擢布政使,纵云破格用人,未免进之过骤,竟不过一战之功,贼犹见在。假令克复已陷之城,平定两川之寇,未审朝廷更以何官赏之?古者计功授禄,量而后入。昔教匪之役,四川知县刘清亦以才略政绩名达九重,破格超擢,然嘉庆十八年犹官山东盐运使,后乃荐升藩司,计其资格二十年。刘蓉之贤不过十倍刘清,而迁官之速十倍不止。即此一端,视从前用人驭将之道远不相侔。”
蒋氏言下之意,一是刘蓉之功不符实,二是即使符实也不应该提拔这么快。目的无非是希望朝廷撸掉刘蓉。但这几乎不可能,在刘蓉没有犯错的情况下,朝廷不能随意撸人。所以蒋氏给刘蓉挖了一个“坑”,就是奏稿中“刘蓉果贤,必且让不敢当”之语。他希望刘蓉听说这句话后,会自觉去职。
果不其然。刘蓉得知蒋氏疏稿内容后,于七月廿日上疏乞退,说自己于军事并无功劳:“绵州之捷,盖将士血战之功,督臣调度之力。臣不过磨盾草檄,代司笔札之役,至于行军机宜,非能有所赞画。”又说任布政使亦无治绩:“视事以来,于今六月,虽循分供职,幸免愆尤,而诚不足以动人,望不足以孚众。吏治之弛废,尚未改于前观,民气之凋残,或且甚于曩岁。饷已绌而兵不得息,灶日增而食无可筹,由是厘金、捐输次第举办。民力既尽,尚为竭泽之渔。苛政未除,更奖催科之绩。”
当然,事实并不是刘蓉所说的那样。从军事上说,绵州之捷离不开周密的军事部署,时任夔州知府的唐炯提出了很好的建议,而刘蓉是掌握全局的人。因为此役,刘蓉被对手称为“赛诸葛”。之后,又有眉州、丹棱、青神、涪州之捷,说明刘蓉的指挥调遣是得力的。任布政使后,筹集军饷,整顿吏治,均有显著成效。其幕僚彭洋中说:“藩司政务最繁,蜀藩尤为各直省之冠,霞老以布衣遽膺其任,又值筹兵筹饷,积弊之后,从头布置整顿,综名核实,确有把握。其始,忌妬、排挤者不少。其继,无不心折。不独晓畅军机,其得力在沉着耐劳。”刘蓉任布政使没多久,声名已经远播。如江西布政使李桓致信郭嵩焘,说“刘霞仙兄生擒李短答答,威名甚盛,足为吾楚生色。”又致信范泰衡,说“刘霞仙方伯与桓虽为同乡,向未一面,闻其治事甚锐,操守亦坚”。
刘蓉之所以否定自己的功劳,一是高洁的本性使然,二是他确实无意于官场。入蜀之前,他已与骆秉章约定只干半年。骆保荐他任布政使,他多次推辞。上乞退疏之后,他写信给郭嵩焘,有云“世之君子,沉酣利禄之场,翘企风云之会,方且艳羡其旁,以为美官要职,而亟欲得之。蒋琦龄者,辄借以腾其口说,以为宠荣过甚,而不知当其境者,方如沉疴之在身,而求去之,惟恐其不速也。顷已上乞退之章,冀蒙圣主矜怜,遂释重负。折发于月之二十七日,计今早达天听。连夕梦过洞庭,击棹浩歌,洋洋自得,意必已遂还乡之愿也。”可见,他很轻松、平静,甚至喜悦,他的心已经飞回了家乡。因此,刘蓉不会在意蒋氏的攻击,说不定还很感激他。
但此事对刘蓉下属造成较大心理冲击。日后创建彝军、跟随刘蓉入陕的黄鼎写信给刘蓉,力陈不能退:“客岁,绵受困,累卵同危,经公筹划指挥,顿使白骨生机,转危为治,蜀人感泣,方庆生全......今乃欲以垂成之功,弃于一旦,此不特志士灰心,抑且苍生失望者也。”并说如果刘蓉退的话,自己也不干了:“区区微志,已决去从,万一公果决去,鼎亦从此逝矣。”
骆秉章更加不愿刘蓉离去。刘蓉请他代奏乞退疏,他自然不允。刘蓉遂自行缮发。骆不得已,只得代为陈奏。
虽然刘蓉入了“坑”,但蒋氏的计谋并未实现。清廷驳回了刘蓉的请求。
目前所知,蒋琦龄与刘蓉无交集,也就说不上有瓜葛。表面上看来,蒋氏拿刘蓉“开刀”,似乎纯粹出于公心。蒋疏亦颇得时论好评。曾国藩读蒋疏后,在日记中写道:“部文中见蒋琦龄所陈时政十二事,约计万余言,多可见之施行,文笔亦雅健畅达。”然而,刘蓉平蜀、治蜀之功,为舆论所公认。清廷超擢刘蓉,颇得有识之士的好评。如李桓致信李元度,说“朝廷用人不次,雪抚、霞藩及幼帅,均无愧色。”方宗诚致书户部尚书李棠阶,说“藩臬中有人望者,如山西之郑小山方伯、四川之刘霞仙方伯、牛雪樵廉访、山东之吴竹如廉访、直隶之石襄臣方伯、湖北之阎丹初廉访、江苏之刘郇膏方伯、郭筠仙观察,是皆有才能清望,其他道远者未之前闻。窃以求贤之法,当因贤求贤,可否请旨饬下天下有名望督抚,藩臬如以上诸人,令其各举所知,无论本省、外省官吏以及在籍人员,就其实政实行,胪列明保以待任用。”
蒋疏涉刘蓉之语,明显与公论作对,有悖清廷用人之意。其理由冠冕堂皇,实则勉强。其用心真的很单纯吗?
刘蓉任布政使后,大力整顿吏治。同治二年九月,御史赵树吉疏称:“窃惟川省吏治,废弛久矣。自骆秉章莅任以来,与藩司刘蓉、臬司牛树梅躬行督率,加意整顿,先后甄别奉参,及列入计典之劣员,不下二三十人,绅民同深悦服。”刘蓉任陕抚后,自谓“受任川藩、晋擢陕抚以来,计所参纠道、府、州、县,前后四十馀员,其中颇多声势显赫、性情狡黠之伦”。咸丰九、十年间,蔡寿祺侨寓成都,“每遇地方公事,招摇把持,声名狼藉”。经时任四川总督崇实奏参,清廷命驱逐回籍。但他仍然在川逗留。咸丰十一年,蔡氏以平乱为幌子,自刻翰林院编修关防,征调乡勇,收召不法之徒,聚众横行,不受地方官节制,劣迹多端。刘蓉警告说:“该编修系奉旨驱逐回籍之员,如复逗留滋事,将不能更事姑容”。蔡氏这才离开四川。
而蔡寿祺与蒋琦龄关系不一般。蒋氏字申甫,广西全州人。蔡氏原名殿齐,号槑盦,江西德化人。二人为道光二十年庚子科进士同年,又同官翰林。蒋氏说:“同年之友同官者凡十一人,相与为文课、饮酒、赋诗,或连辔游。遇父母生日,互登堂举觞相庆,若群从然。席间或酒阑,谈家世,述先德,以相劝勉。如是者十年。”蒋、蔡存世诗作中,可见互相酬唱,蒋有《题蔡槑盦殿齐编修韵香书室图》,蔡寿祺有《与蒋申甫编修谭时事二首》、《蒋申甫京兆留饮署斋赋赠二首》。按蒋氏的话说,他们亲如兄弟。
蒋氏疏稿暗示刘蓉功劳不符实,只能是听来的。那么是听谁说的呢?蔡氏嫌疑最大。蔡氏离蜀后,是否与蒋氏会面不得而知,但应该会将自己被“迫害”的情况传给蒋氏,歪曲事实、抹黑刘蓉则是当然之事。蒋氏攻击刘蓉恰在蔡氏离蜀后不久,这种巧合很难让人相信蒋氏所为与蔡氏毫无关联。从蔡氏方面看,他有报复刘蓉的动机。从蒋氏方面看,虽然与刘蓉无过节,但会被蔡氏带偏,相信蔡氏被刘蓉“陷害”。蔡氏有意利用蒋氏,蒋氏则乐于被利用,于是在上疏中夹带私货,拿刘蓉“开刀”,既可为兄弟出气,又可体现自己为国分忧,可谓一举两得。表面上,蒋氏这么做是出于公心,实则掺入了私心,无异于倾轧。
同治元年冬,蒋琦龄在岳阳遇朱孙诒。这是两人初识,却一见如故,蒋氏描述为“剪烛论心,开怀抵掌。”之所以如此,盖因两人有共同的好友,也有共同的“敌人”。
共同的好友是蔡寿祺。朱孙诒是江西清江人,字秀美,一字谋叔,号石翘,早年以优贡用为刑部主事。他与蔡氏同为江西人,又同为京官。道光二十七年,朱妻四十岁生日时,蔡氏赠寿序,其中有“殿齐夙附通门”句,落款“世愚侄”。说明朱、蔡还有世交的特殊关系。
共同的“敌人”是刘蓉。朱孙诒与刘蓉本有深厚交谊。道光三十年至咸丰二年,朱署湘乡县令,拔刘蓉为县试第一名。刘协助他举办团练,一起剿匪,为他治理地方出力颇多。两人一起协助曾国藩创建湘军。朱赞许刘“实为当今第一流人物”,刘对朱的政绩也有高度评价。曾国藩说两人曾经“不啻子弟之与父兄”,“相欢愈于胶漆”。咸丰十一年,两人随骆秉章入川,朱负责营务处。自道光三十年两人相交十多年来,朱的官衔一直高于刘。刘随骆入川仅一年,即升布政使,朱变成其下属。朱可能不适应这个巨大转变,故而与刘发生龃龉,终至决裂。同时,又与骆秉章不和谐,遂于同治元年冬黯然离川。朱因何事与骆、刘产生矛盾冲突,不得其详。在处理蔡寿祺的问题上,骆、刘要打击蔡,而朱与蔡有特殊关系,肯定是想保护他的。这应该是朱与骆、刘产生的诸多矛盾之一。离开骆幕,对朱氏是巨大打击,从此他将刘蓉视为仇敌。
显然,朱孙诒与蒋琦龄在臧否人物上有很多共同语言,故而两人一拍即合,朱视蒋为朋友,而蒋亦深以为荣,写下《朱石翘运使诒孙见示广西团练事宜》诗,将朱大大恭维了一番。蒋诗有“闻公昔拔皆豪雄,罗王二李智勇忠。帐下健儿千罴熊,下者犹为今元戎。世人但高阁部功,岂知精鉴公与同”句。“罗王二李”指罗泽南、王錱、李续宾兄弟,“阁部”指曾国藩。由此可知,朱向蒋讲述了自己提拔人材、创建湘勇的功劳。“世人但高阁部功”句说明朱对于舆论将创建湘勇功劳归于曾国藩是不满的。他想让世人知道,他才是创建湘勇的最大功臣。直到同治十二年,他还在为此努力。是年正月,他从江西至长沙,与郭嵩焘、刘典等人相会,听说湖南省志欲将创建湘勇之功归于曾国藩,深为不满,委托刘典向左宗棠转达自己的意见。
朱孙诒对功名、权力的高度在意,是他与刘蓉不和的根本原因。通过《宰湘节录》可知,咸丰十一年二月骆秉章援川抵沙市时,因太平军入鄂,湖广总督官文、湖北巡抚胡林翼请骆留鄂支援,刘蓉大力赞成,而朱孙诒坚持赴川,两人由此产生矛盾。骆秉章由此发现朱不适合总理营务处,遂改由刘负责营务处。这对朱是一个打击。此事是刘、朱不和的起点。后来,当骆秉章将平蜀首功归于刘蓉,保荐他任布政使时,朱氏之愤闷,殆可想见。朱、蔡有一段时间同时在川,会面、通信都比较容易,朱在蔡面前贬低刘蓉,当为意中之事。朱氏在《宰湘节录》中有“迨绵州解围,刘霞仙遂攘为已功,令骆中丞专折保荐”等语,必为蔡氏所知,然后通过蔡氏传给了蒋氏。如果说蔡氏有利用蒋氏报复刘蓉的嫌疑,朱氏则可能有意无意成为帮凶。蔡、朱本有特殊关系,与刘蓉为敌后,又结为政坛盟友,这为两人日后联手复仇奠定了基础。同治四年,当慈禧太后意欲打压恭亲王奕和湘系集团,蔡、朱抓住这个机会,联手炮制刘蓉的“黑材料”,由蔡氏出面参劾刘蓉。然后,朱氏又写诗,在自注中讥刺刘蓉,并刊刻散发,以达到损害刘蓉名声的目的。可谓费尽心机。曾国藩见到朱诗时,叹曰“石翘之于霞仙,相欢愈于胶漆,近见其刻诗,注以讥霞,真山谷所称石交化豺虎矣”。如果他知道朱氏还是蔡氏参劾刘蓉的幕后黑手,不知更作何感慨。
刘蓉初入官场,便遭遇蒋琦龄攻击、朱孙诒决裂之事。官场凶险,使他更加有故园之思。《乡思》一诗,大概就是在这个背景下写成的吧:
蜀栈迢迢乡路赊,一官匏系隔天涯。
潇湘夜雨三更梦,桃李春风二月花。
有弟并歌朝露薤,何年归种故园瓜。
松楸两畔孤儿泪,洒向寥天咽暮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