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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这篇小说,年轻时读与人过中年读,感觉可能完全不一样。年轻时读,也会“心有戚戚焉”,但那是“轻愁”;人过中年又读,真有些“欲说还休”的感觉,进而悟出沈从文“值得回忆的哀乐人事常是湿的”的意味。
这个故事非常简单。这是兵荒马乱中逃难的一家:母亲、大嫂、姐姐、妹妹岳珉、北生和小丫头翠云,一群人中就只五岁大的北生是男子。糊里糊涂坐了十四天的船,到了此地,才知道过上海过南京的船车全不通了,便被撂在这个陌生的小城。母亲有痨病,加上路上辛苦而病倒了,路费也快要用光了。他们托人带信给在宜昌做军官的父亲,又去信给北京和上海的两个哥哥,但已经四十天了,三个男人还是杳无音信。他们从梦中卜取佳兆,从鸟鸣中找寻安慰,等候着远方的亲人。至此,故事也可以结束了,但最后一段最后一句,叙述者告诉读者,他们盼望的有一天突然出现在门口的父亲,早已埋在一个土坟里了。
有人说,《静》前半篇是散文,后半篇是小说。前半篇写景,后半篇叙事。景色让人沉醉,故事令人悲戚。也许有人认为前半篇藤藤蔓蔓枝枝叶叶,像一颗没有修剪的树;可是,如果我们更细心地品味文中的景和人,就会发现这些景物描写绝非“闲笔”,它们无不预兆着人物的命运。汪曾祺说过,“气氛即人物,一篇小说要在字里行间都浸透了人物”,这话用在这里也完全合适。
叙述者是借用14岁的小女孩岳珉的眼睛来观察小城风景的。“日头十分温暖,景象极其沉静”。在漫长的春日的下午,满天的风筝,城墙上石罅里植根新发芽的葡萄藤,又清又软的河水,河对面碧绿的草坪,各色各样的野花,菜园篱笆旁“开得很热闹”的桃花,从从容容一面吃草一面散步的马儿,浮在水面上晃动的渡船,简直就是宁静安详的世外桃源!我们和岳珉一起在晒楼上看风景,看小城人安宁单纯的生活,但不知怎的,我们会和岳珉一样,“似乎想到很远的一些别的东西”。“为甚么这样清静?”似乎总有一种无端的愁绪萦绕着我们,莫非这就是沈从文所说的“美丽总是使人忧愁”的境界?
岳珉笑了,这是“有一张营养不良的小小白脸”的小姑娘唯一的一次。这是因为那个从庵堂出来洗菜的小尼姑。小尼姑喊叫自己的名字听回声的快乐,使岳珉暂时忘却了自己的处境和烦忧。但过了一会儿,岳珉想到生病的母亲便又寂寞起来。此时我们不禁也要想:那个小尼姑的快乐又能持续多久呢?在庵堂里,她的青春不可能像桃花一样任情绽放,她的生命只能与木鱼相伴,消耗在青灯古卷中。这两个小女孩其实是一样不幸的,景中人和赏景人的命运是暗中呼应的。
小说中两次写到“桃花”。一次是岳珉告诉母亲:“对河那小庵堂里桃花,今天已全开了。”另一次,北生告诉妈妈,“对河桃花开了”。“桃花”,这个意象是很有意味的。在中国文化中,它是最世俗的,是家园的意象。沈从文《边城》中“凡有桃花处必有人家,凡有人家处必可沽酒”,读来亲切;它又是最脱俗的,如陶渊明《桃花源记》中描述的“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不染俗尘。“桃花”还是爱情的意象。《诗经·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就是一首祝贺新婚的歌,读后令人不禁情动神摇。唐人崔护的诗更是广为流传:“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桃花”花期很短,短暂灿烂后就“片片桃花化蝶飞”了。在这样的文化传统中,即可领悟“桃花”这个意象丰富的意涵:它或表达渴望,或表达憧憬,或表达哀伤。
“风筝”是文本中另一个重要意象。在中国文化中,放风筝总是与清明节相关联。古人扫墓,把纸幡拴在长长的竹竿的顶端,插于坟头,早春风动,纸花翻飞。由坟头飞纸衍化为清明放风筝的习俗。小说结尾,“日影斜斜的,把屋角同晒楼柱头的影子,映到天井角上,恰恰如另外一个地方,树立在他们所等候的那个爸爸坟上一面纸制的旗帜。”这结尾的交代令人惊心,既让人生出唐诗“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的感叹,又让人感知命运的无常和残酷。文中两次写到有“脱线风筝”飞过岳珉一家人的临时避难住所。脱线风筝不知从何处来,坠往何处也由不得自己,这不正是岳珉一家人的处境吗?天上的风筝、坟头的纸幡,与那个桃花般的小姑娘,是《静》留在我心里的三幅画面,但心再也“静”不下去了。
夏志清在评点《静》时说:“三十年代的中国作家,再没有别人能在相同的篇幅内,写出一篇如此有象征意味如此感情丰富的小说来。”夏先生慧眼识珠,令人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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