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口火光边的老人:读沈从文的《黔小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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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黔小景》开篇是全景,随着镜头的摇移,一幅幅为现代都市人所难以想象的别样景观和别样人生的画面便呈现在读者眼前:
三月雨季的贵州深山里,“大小路上烂泥如膏,远山近树全躲藏在烟里雾里,各处有崩坏的土坎,各处有挨饿太久全身黑黢黢的老鸦”。在这泥里雨里是负重奔走的商人,“官路”上数不清的客舍,天黑以前都有商人落脚。他们喝着滚热的烧酒,嚼着粗粝的米饭,在火堆边烘烘为雨水泡得发白的脚,说着各样粗糙撒野的故事之后,拥了发硬微臭的棉絮,就这样倒下去睡了。即便夜深人静时听到附近山中虎啸,或者远处村寨械斗的火炮,将他们从梦中惊醒,也不在意,只静听一会,就闭上眼睛继续睡去了。这些人的心思是如此简单,活得如此自然,除了眼前的实际事情,其他一概不管,认真地做着自己的求生努力。
接下来,镜头从远景转为近景:两个商人在一家孤单的客栈里落脚,“主人是一个孤老男人,头发全是白的,走路腰弯弯的如一匹白鹤。今天是他的生日,这老年人白天一个人还念到这生日,想不到晚上就来那么两个客人了”。
客人洗完脚,老人从房里取出两双鞋子给客人换换,这两双鞋是老人冬天刚死去的儿子的,眼前这个年轻商人多像他的儿子呀!当客人问他儿子时,他本来要说“儿子死了”,但忽然说成:“儿子上云南做生意去了。”屋前菜畦里那个土堆下面,就埋着他的儿子。儿子死过一天后,70岁的老人背着那个尸身,埋在自己已经挖就的土坑里,再为他加上二十撮箕生土做成个小坟。
吃罢晚饭后,近来一到夜时就睡觉的老人今晚却睡不着,于是走出来同两个商人坐在灶口的火边说闲话。他把那些多年来已经毫无消息了的亲戚,一一地数着,他对客人讲他的儿子,“冬天过年来过一次,还送了我云南出产的大头菜”。“他说了许多自己都不明白的话,为什么有这么多话可说,他自己也觉得今天有点奇怪”。他是那样亢奋,一直讲到那年轻商人熬不住去睡了。老人一面答应着明天荒鸡一鸣就早早的喊叫客人,一面还是坐在灶边,望着灶口闪烁的火光。第二天天明以后,客人起来时,屋子还黑黑的,到灶边去找火燃灯,发现老人还坐在灶口的凳上,什么话也不说,开了大门再看看,才知道原来这人半夜里死了。
两个商人又上路了,他们把此事告诉邻村人,另加些钱让他们埋了老人。在路上他们见到种种骇人景象,树林中悬着的人头,路旁无人掩埋的死尸,官路上兵士押解的满脸菜色受伤的农民……他们看看,就默默的走开了。因为目睹此情景,“早已成为一种习惯”,“真实情形谁也不明白,也不须过问的”。阅读至此,一种巨大的历史悲悯感和人生悲凉感如晚雾般地升腾、蔓延开来,我们已经感到呼吸的困难。我们突然有所悟:沈从文的乡村记事,岂是一个“牧歌”所能囊括的!
读《黔小景》,我总是不由得想起契诃夫的《苦恼》。老马夫姚纳的儿子死了,苦恼到极点,不诉说一下就无法自持,可是偌大的彼得堡,居然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哀伤的人,他只有把满腹的哀伤讲给自己的马听。《黔小景》里的老人似乎要幸运些。在尽兴地倾吐了积压许久的孤独与苦痛之后,在温暖的灶口的火光里,在他生日这天晚上,他“梦想成真”,终于和儿子又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