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6日微信公众号推送:谢友鄞的小小说《车站鹰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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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经典(12)——车站鹰雕
第五等火车站的站长,在站台上溜达。大碱滩白雾蒙蒙,没有青草、树木,没有野兔、狐狸、狼,更没有人家。只有一个小站,地图上没有它的名字,过往旅客不知道它的名字。客运货运,是四等以上车站的活儿。五等站,就是监视车辆有无异常。列车呼啸而过后,露出荒凉的大碱滩,剩下风雪山神庙样的小车站。
站长想着心事,把舌头吐出来,舌尖颤抖,眼皮颤抖,像个边民。上行和下行调度,都以站长的姓名直呼其站,在中国,大概只有这一家。站长笑了。你的东面沈阳,西面阜新,北面库伦旗,南面新立屯,都是人烟鼎盛之地。你驻守一方,手里有枪,尽管是杆猎枪,但有国家颁发的持枪证。除铁路警察外,就是特等站站长,也无权拥有一枝枪。你够威风了!大年初一,铁道部副部长、副省长,乘直升飞机降临小站,给你和你的部属拜年。部长摆炕桌,省长夹饺子,以水代酒,敬你。领导们登机前,一齐向你敬礼。站长,你可以了!
年后,省卫生防疫站专家赶到这里,抽取地下水化验后,明确告知,水质含氟量奇高,不能饮用。没有合格水源,不允许建立车站。但车站死撑在这儿,半个多世纪了。站长刚上任时,用碱地水洗衣裳,衣服如同麻袋片,穿在身上硬撅撅的。用碱地水煮饭,大米变成红色,高粱米黏稠稠似血。第一次喝下一碗苦涩的碱水,走不出多远,便恶心,呕吐,心肝肠肚肺翻搅,肚子发酵,像要爆炸!全身抽搐,仿佛墓碑一般轰然倒掉,俗称百步倒。
就在站长快抗不住的时候,女孩来了。她离开大碱滩外的村子,朝车站走来。她听说南边有个火车站,来瞧稀罕景。她没有发现,身后悄悄跟着一只狼。狼和她一样,离开自己的领地,从草原闯进大碱滩。一只猎雕在天上盘旋。北面村子有许多猎户,鹰雕是他们的好猎手。这时候,女孩只看见前方苍凉的车站,饿狼只看见前面的活人。猎雕收拢翅膀,没有风声,连影子都没有落在地上。它看见死神的阴影罩住女主人,它能提前嗅到死亡的气息。猎雕急了,急剧俯冲,“轰”的一声,炮弹出膛般砸向狼,气流呼啸,把狼冲得飞起来。猎雕撞在砾石上,翅膀折伤,在地上扑打。狼踅身一闪,与猎雕面对面,停住了。猎雕抬起一条枯枝似的腿,把头插进翅膀里,羽毛簌簌抖。狼龇牙狞笑,飞贼,害怕了?!投降了?!狼扭歪的头僵住,猎雕擦完喙,耷拉着翅膀,迈开长腿,朝它走来。狼不会站起来,不能像人一样迎上前。狼愣住了,犹豫一下,猛醒似扭身要逃。猎雕呼啦啦一纵,扑在狼身上。仰面翻倒的狼,四肢拼命抓挠,一爪子抓住猎雕眼睛,撕扯得眼皮刺刺响,鲜血飞溅。猎雕疼得哇哇叫!狼从猎雕抽搐的身体下爬出来,仓皇逃窜。女孩扭回头,惊呆了,扑过去,抱起猎雕,奔向车站。
站长在站台上,看见女孩脸色煞白,怀里的鹰雕眼睛流血,心里一惊!
女孩问:“谁是站长?”
“我是。”
“厨房在哪儿?”
“做啥?”
女孩撂下猎雕,冲进站房。站长跟进去。女孩四处撒目,朝站长比画,说:“盆。”
站长问:“做什么?”
女孩一跺脚:“啊唷!水,水。”
站长带她穿过休息室,火炕上,摆着站长的行李卷。走进厨房,女孩抄起黄铜脸盆,舀满水,摘下条毛巾,噔噔噔跑出去。女孩湿一下毛巾,哭着,跟鹰雕说话。鹰雕温顺地低下头。女孩给鹰雕洗羽毛,洗腿把子,洗爪子的泥垢。女孩又换盆水,给鹰雕洗脸,鹰雕金色眼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眼皮翻裂,渗着血。女孩用湿毛巾擦血,鹰雕猛地弹直身体,羽毛钢针般开,疼得嘎呀嘎呀叫,轰地飞起来。鹰雕没头没脑地在空中踅绕、翻腾,痛苦地嚎叫!
女孩吓坏了!她不知道,鹰雕眼睛瞎了。站长恍然大悟,说:“啊呀,这是碱水,杀的。”
女孩朝站长叫嚷:“混账!你咋不给我好水?”举起铜脸盆,朝站长砸去。
……
女孩知道了,这里没有好水。可是,站长告诉她,早年,大碱滩上有一条河,河上能行船。行船时,须护生。船上的人,不许伤害落在船上的鸟类,不许伤害船上的老鼠。有位船主,喝酒吃饭时,老鼠溜过来,两只爪子扒住菜盘,鼠须抖颤,像个老爷子。船主恼了,一脚将老鼠踢飞进水中。船主喝得醉醺醺,站在船头撒尿,掉河里,淹死了。空船上剩下一碗饭,一盘菜,祭奠似向下游流去。河水流光,才有了这条铁路,这个小车站。
女孩笑道:才有了你这个站长。
站长笑道:才来了你这个女孩。
从这以后,女孩用骆驼给车站驮水。车站上的人,喝了运来的好水后神清气爽。一个地方的水,就是那个地方人的血脉、筋骨和精气神儿呀!
你看,女孩牵着骆驼,回来了。北边地平线上,红彤彤落日里,驼头高昂,驼颈弯曲,驼腹两侧水箱墨黑。女孩走出红日。红日探头探脑为她送行。一只鹰雕悠然扇动翅膀,为她送行。
一轮美丽如歌的红日一峰雄壮的骆驼一只威风凛凛的鹰雕一个漂亮的女孩,将天地装饰得灿烂辉煌!
作者简介
谢友鄞,中国作协会员,国家一级作家。《窑谷》《马嘶秋诉》两度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中篇小说《滋味》《闲坐话边地》、长篇小说《嘶天》《老黑鱼号的短暂航程》、长篇散文《我在大地上行走》等多次获奖。另著有长篇小说《一车东北人》《背一口袋灵魂上路》,中短篇小说集《大山藏不住》《谢友鄞小说选》等。部分作品被以英、法、德、俄、阿拉伯、世界语向外译介。
现居于辽宁阜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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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地人物和牧歌情怀
文/杨晓敏
1986年至1989年期间谢友鄞就以短篇小说《窑谷》、《马嘶秋诉》连续两届获大奖。或许是地域文化氛围的影响,谢友鄞的小小说也体现出浓郁的边地牧歌情怀:旷达、抒情、沉郁,男女人物的刻画长于浓墨重彩,性格鲜明。
也许“老人”二字本身就带着岁月厚重的沉淀感与沧桑感,《边地老人》中的辽西故事,在作家散淡从容的字里行间,带着边地特有的风情,从远古缓缓而来:“一溜儿老头,撒蘑菇似的蹲在墙根下,晚春了,仍穿着青棉袄、抿裆裤,像旧书插图里的庄稼儿。”生动形象的比喻,简洁明了的白描,交相辉映,一段简短的文字瞬间如锦添花,极富质感与表现力,给读者带来美的阅读享受。
作品中房东老爷子无疑是边地老人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家中棚顶的蜘蛛网悠悠哉盘踞了几十年,就可以看出老爷子对于自然万物心怀敬畏。“房东老爷子家,墙上挂排猎枪,棚顶吊盘巨大的蜘蛛网,颤悠悠垂下,又悠悠然缩回去。蜘蛛结网几十年,老人不准任何人碰它。蜘蛛精摆的阴阳八卦,它盘踞在八卦图中,占卜着吉凶祸福,世事沧桑。”
但是老爷子对于自然的敬畏又不是迂腐的,那是一种充满着自信与智慧的敬畏。砍伐树王,遭遇传说中精树王的报仇,老爷子坦然机智应对,瞬间化解了一场人与树的凶险对弈。
“老爷子带人伐树,那是棵树王。根部被砍断,还不倒,活成精了。汉子们唬得变色!老人猛然醒悟:它恨,它要报仇!老人脱下布褂,朝山坡下忽悠一甩,树王误以为是人,顺势扑下去,轰隆倒地了。”
老爷子的生存智慧,来自于他对人类自身对人间万物的了解,来自于与自然界万物的和谐相处。老爷子看山护林,对于猎杀猎物自有一番理论,乍听简单,细思却不失深奥,透着自然生物和谐的生存法则。“野物不挡道,就甭开枪。你养儿育女,人家也生儿养女,各过各的日子。”
老爷子讲远古的传说、生存的血腥,讲得惊心动魄、讲得惨不忍睹,听之心生震撼。尤其对“家乡”的理解深邃而深刻,引来读者对“家乡”更深层次的解读。“老人深沉地一笑:什么叫家乡?你在这儿生活过,不管你生活多长时间,不能叫家乡;你在这儿出生,不能叫家乡;你在这儿有亲属,不能叫家乡;你有实实在在的亲人埋在这里,这儿才是你的家乡,你才刻骨铭心地永远不会忘记它!”
通篇阅读,文字叙述颇有气势。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边地文化和历史,造就了边地人特有的本性和气质。作品写边地老人,写出了老人淳朴的生存状态和涵养豪气,边地老人的人物形象才能立在读者心里。写边地故事,写出了边地远古的传说和历史大背景,于是边地故事才多了一份岁月的厚重感。《边地老人》一文把地理环境设在国家的尽头“边区”,时间设定为生命的终点前的最后一站“老人”。在这样一个双重的“尽头”处,不知是作者有意设定还是一种巧合。但是至少给人得出这样的感悟,算是人生的总结和反思吧。对于将去者或许只剩感慨,而留给依然要活下去的,则是无边的思索和掂量。
《车站鹰雕》讲述了荒无人烟的大碱滩上一个无名小站站长、一个女孩和一只鹰雕的故事。一个小到没有名字的车站,没有合格的饮用水源,只有日子日复一日的寂寞流转,却在那片荒凉的大碱滩上守望了半个多世纪。姑娘的出现让人在阅读时感到一丝暖意也是荒原上的一抹亮丽。姑娘出现引发鹰雕和狼之间的搏杀,与其说是一场意外遭遇,倒不如说是小站大环境恶劣的缩影。但即使如此,作品中却无时不蓬勃着一种的英雄的浪漫情怀。
鹰雕的主人女孩因为好奇大碱滩还有一个火车站,于是独自来瞧稀罕景,岂料身后跟来了一只饿狼。鹰雕为了护主同狼展开了搏杀,最后狼落荒而逃了,而鹰雕的眼睛却受伤了,车站站长和女孩在救治鹰雕的过程中相识,女孩也因此了解了车站在大碱滩的艰难生存。
“女孩知道了,这里没有好水。可是,站长告诉她,早年,大碱滩上有一条河,河上能行船。行船时,须护生。船上的人,不许伤害落在船上的鸟类,不许伤害船上的老鼠。有位船主,喝酒吃饭时,老鼠溜过来,两只爪子扒住菜盘,鼠须抖颤,像个老爷子。船主恼了,一脚将老鼠踢飞进水中。船主喝得醉醺醺,站在船头撒尿,掉河里,淹死了。空船上剩下一碗饭,一盘菜,祭奠似向下游流去。河水流光,才有了这条铁路,这个小车站。”
站长讲述了一个古老的传说,也讲述了一个自然的因果。不管传说因果真实与否,大碱滩的自然现实都不能改变,车站面临的生存危机依然存在。人类也许一时改变不了自然生态,但是人类可以自我改变生活的条件,女孩从此开始给车站送水。
著名评论家寇云峰说“谢友鄞的语言有浮雕感”,如《车站鹰雕》的结尾:"你看,女孩牵着骆驼,回来了,北地平线上,红彤彤落日里,驼头高昂,驼颈弯曲,女孩走出红日。红日探头探脑为她送行。一只鹰雕悠然扇动翅膀,为她送行。一轮美丽如歌的红日一峰雄壮的骆驼一只威风凛凛的鹰雕一个漂亮的女孩,将天地装饰得灿烂辉煌。"高度精练,大气磅礴,修炼到如此境界的语言,在谢友鄞的小小说中比比皆是,有读者来信说他的小小说像油画,像浮雕,这都是语言艺术的感染力。
东北地域的荒寒、粗粝融汇着文化的蛮莽、驳杂,空间的广袤、绵延承载着岁月的丰富、悠久。车站和鹰雕无疑都是大碱滩孤独的守望者。车站在荒芜的大碱滩固守着一份社会责任,责任的背后是一份坚持和毅力。鹰雕与饿狼搏杀、忠心护主,同样是责任和毅力的体现。车站站长和女孩代表着许许多多甘愿为此奉献的守望者们,他们是孤独的也是幸福的。小小说以女孩开始给小站送水结束,这是一份温暖的传递,也是一份责任的传承,是小站站长苍凉悲壮的人生旷野上掠过的习习春风,也是我们人类生存中让人欣慰的绵绵不绝的希望。
谢友鄞的边地小小说系列作品,在当代文学中具有独特的审美性,于一点一滴的追寻与垒叠中,建造出了一种“牧歌式”的精神情怀。而谢友鄞以高度凝练又极富表现力的语言“彰显新的内容和形式,关心人类的生存、思考人性的存在、探索历史的趋势。”使得他的小小说作品读来常有身临其境之感,在一份浓郁的边地风情中,又不知不觉坠入时光的隧道,让人对过去、现在、未来,对人类、自然,产生一连串的思索与拷问。
摘自杨晓敏主席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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