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载中…
个人资料
  • 博客等级:
  • 博客积分:
  • 博客访问:
  • 关注人气:
  • 获赠金笔:0支
  • 赠出金笔:0支
  • 荣誉徽章:
正文 字体大小:

《福林的光洋》一(中篇)发《延河•绿色文学》2012年第3期

(2012-04-27 10:20:25)
标签:

杂谈

福林的光洋

                                  

李健

 

西斜的太阳就像一个摘不到的柚子,红橙橙的,高高悬浮在天空。

福林从柚子树根下的洞穴里掏出来撒开去的,尽是一些蚂蚁窝碎片,还有蚂蚁。这些玩意闹得他头上脚底地面到处都是。秋风好像刚从地缝里钻出来,浴着泥土味,还有青草香,一波连着一波。碎片满地乱蓬蓬飘舞。那些丧家的黑蚂蚁黄蚂蚁慌不择路,四散奔逃。

周围十数米,黑压压的伤兵残将,在淡去的日光里,格外扎眼。

几只黄蚂蚁沿着脚跟爬进了福林裤筒子,一寸一寸,直往他胯底下蠕动。有的甚至爬到他撒尿的东西上,往阴里咬噬。他麻木得没有任何反应,似乎身体是别人的。

柚子树孤零零地站在屋端头,树干粗壮,光滑,呈古铜色,看上去年龄比福林小不了多少,结的柚子却越来越好吃,不只皮薄,肉厚,水汁也特别丰沛。这棵柚子树是福林回家开染坊时节栽的,当时只是想着柚子树能避邪,压根没指望会吃上柚子。福林坐在树根下,一点点抠。抠出来的黄土散在洞边。他的指甲磨平,指尖擦破,殷红的血水一样渗在新鲜的黄土里。

不会有错的,凹陷地面低深的一个小坑,巴掌那么大。他拗着性子给自己鼓气。潜意识里残存的这么一点记忆,如同岁月的钉子,紧紧锲入他脑子深处!怎么可能错呢?

蚁穴已到尽头,再往里就是坚硬的石壁,掘不动了。一个黑漆漆的窟窿呆望着福林蛙样匍匐着的身体。福林脸色蜡黄,晃着白。他一无所获,就烦,就嚷:

他奶奶的,胯底下跑条卵。

他的话浑浊不清,叽里咕噜,像鸟语。

细碎的阳光在柚子树下的洞底晃来晃去。柚子树旁比肩生长着一棵苦楝树,两棵树并排在一起,树根和枝叶交错,相依的情侣似的。苦楝树粗糙的根蚯蚓般凸出地面,裸露着生长缝隙挤压出来的疤痕,树枝已吐出新芽,干瘪的苦楝子却还耷拉在树梢,一串串随风荡着秋千,一副留恋季节的琐皮相。柚子树上的柚子太高,他不敢想,如果还返回去几年,即便柚子再高,他也不在话下。福林顺手抓起一颗垂在身前的苦楝子送到嘴边,又丢弃。他分不清苦楝子有毒,会闹人,只感到饿,想吃东西。他咽了一下口水。细长脖子上的喉结算盘珠子一样随着吞咽上下滚动,嘴唇上的皱皮,干裂,快要剥落。

一群肥硕的麻雀围绕福林疾飞,仿佛听到它们打饱嗝的声音。

苦楝树右边过去一箭远,他的屋场后面,有一域修长的竹林。他在竹林边缘随手捡一根阴干的苦竹做拐杖。竹杖粗糙,扎手,他无所谓,拄着拐杖蹒跚走进竹林。竹杖不住抖动,仿佛生了翅膀,随时都会从手里飞走。他死死攥住。竹林每一处低洼的地方,他都尖起眼来,仔细探寻。

光秃的干竹枝像一个恶劣的顽童,以捉弄人为乐,不时弹击他,将他陈皮一样的脸划破。血痕,一垄一垄。福林如断根的蔫草,站不稳当,这时只要有一阵风,便能轻易把他刮到天边去。

他转出竹林,来到墙头。这里有个拆迁了的茅坑,或许有希望呢。他打起精神跳下去。

茅坑粪水齐膝深,日光久照,泛滥着粪臭,招来蚊蝇“嗡嗡”乱窜。蝴蝶在附近低旋。

蒋前进路过这里,看到这一幕,好奇地驻足观看。

福林躬在粪凼里,如一只没肉的虾壳。几只蚂蚁驮在他背上,焦急地跑来跑去,寻找着陆的地方。蒋前进没看到什么,疑惑不解,就喊他:“福林,你在做什么?”

听到有人喊他,福林抬起头,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努力想看清这个背手站在岸上叫他的人是谁。他目光呆滞,像即将油尽的汽车轮子,艰难滚动。他似乎在想,眼前这人到底是谁呀?似曾相识,面熟得很,但一时又想不起来。见到福林那副茫然的样子,蒋前进就像面对个陌生人样,自我介绍:“我是蒋前进啊。和你一起下过益阳的蒋前进啊。”

蚊蝇在福林周围飞来飞去。太阳照在墨黑的粪塘里,竟也有光折射,晃着蒋前进,晃着岸上的竹林,还有高大的柚子树。蒋前进手臂上的红袖章在阳光下格外扎眼,福林眯逢着眼,盯了半晌,好像记起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浑浊,自顾自转身,继续摸索。

吉昌放学回家,正好看到蒋前进站在粪塘岸上探着身子朝粪塘俯望,看把戏一样,他老远就打招呼:“蒋书记,在咯做么子呀。”

“没做么子咯,吉伢子,你看,你爷老子,这是弄的哪出咯。”蒋前进指着粪塘说。吉昌这才看到站在粪塘里的父亲。父亲颤颤抖抖,就像一片即将离树的枯叶,摇摇欲坠得吓人。

吉昌的心一下就揪紧了。

他赶忙蹲下身子,伸长胳膊把父亲连拉带扯地拖出茅坑。吉昌气喘吁吁,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望着满身污浊,臭气熏天的父亲,他气不打一处来,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气恼地说:“你不要命啦,那是粪凼,什么地方不好待,你待那里面……”

福林望眼吉昌,隐约记起他曾在自己的身前身后撒过欢,应该关系非同一般,脸上便显现出亲近的意思,龇牙笑了起来。可是,他到底是哪个咧?越拚死想,脑子里越乱糟糟的扯不清。

“你是不是在寻找什么?”蒋前进一只手捂着鼻子,一只手掌当蒲扇赶着臭气,凑过来问道。

寻找?对,是寻找!寻找什么咧?福林茫然望了望柚子树,一副沉思的样式。他两目深陷,如那掏空的蚁穴,幽幽的,向着蒋前进,喃喃翕动着嘴唇:“咿……咿……呀……”

他嫌嘴拙不能称心如意表达,伸出沾满粪便的双手,拇指与食指圈成一个小圆镜的形状,再摊开双手做包围状,指指地面,然后左圈圈,右圈圈,不断重复比画。

小圆镜样的东西。他想寻到却没法记准具体藏在什么位置。

“光洋?是不是?是不是光洋?”蒋前进兴奋地问。

蒋前进猜福林指的小圆镜样的东西一定是指光洋,他一直都认定福林藏匿着大量光洋,只是从来没抓住把柄。

光洋,就是银圆,因为存世量少,暗地里,收购价倒是打滚样的往上飙涨。

如果福林真的把光洋藏在茅坑里,任你祖宗十八代都找不到,亏他想得出来。蒋前进想着转身对吉昌说:“吉伢子,现在是新社会了,你又是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看来当时划成分的时候,我们是犯错误了,凭你父亲开染房,还有大量光洋,就至少可划个地主或资本家。”

吉昌在中学教语文,学校就在公社机关隔壁,中间只隔一座大礼堂,当然知道蒋书记说的这些。如果照蒋书记说的,把父亲划成地主,那他肯定当不成老师。他在学校教书,时常看公社门口斗地主,地主头戴着高帽,胸前挂着牌子,写上地主的名字,背上写着“彻底清算,好好改造”的字样。打,跪,拔胡子,脱衣服,那是常有的事。有的地主受不住逼,上吊,跳井,自刎。虽然与自己无关,但吉昌想起就感到后怕。他说:“蒋书记,我爷老子中风,您是知道的,以前开染房赚的那点不都上缴了吗,您也知道的不是,他现在自己姓什么都搞不清,连我都不认得,还晓得么子光洋咯。”

“你回去,跟你爷老子好好沟通一下,要他尽量配合组织把自己手里的光洋上缴,我们会酌情从轻处理,对你也不会有很大的影响,毕竟我与你爷老子有几十年的交情,这点面子我还是会给的,你多做做你爷老子的工作……”

“咿……咿……呀……”福林还在不停地用手指比画着,嘴里含糊地念着只有自己能听懂的话。

吉昌连忙拽起父亲,朝蒋前进又是点头又是哈腰,说:“蒋书记,医生说我爷老子行为言语没个定准,您别介意。”

 

吉昌过去叫蒋前进为蒋叔叔。

自从蒋前进当了大队支书,就改叫蒋书记了。蒋前进以前经常来家里串门子,每次见着福林总是哥哥长哥哥短,还时常同福林回忆下益阳那阵子的事。蒋前进无数次对吉昌讲他爷老子多有本事,开染坊那阵子多么风光,还有一搭没一搭聊起福林的光洋,要吉昌弄出来点到外面换成钱。

当了大队支书后,蒋前进虽也常到吉昌家来,但再也不见以前的亲热劲头,更不曾与吉昌唠嗑了,可他那小眼睛却老是肆无忌惮地到处睃,好像要把吉昌家的旮旯里都看穿,生怕漏下什么角落。他还说村里常有贩子贼样来收购光洋,别的大队都抓了好几起贩卖光洋的案子,但在他们大队,他睁只眼闭只眼。吉昌只是摇头,说没看见过。吉昌从来就不喜欢蒋前进,觉得蒋前进是个心口不一的人,对他们家虎视眈眈,他们家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蒋前进的那双鼠眼,可蒋现在毕竟是支书,得罪不起,所以在蒋面前,他不敢有丝毫怠慢。

何况,吉昌能当上老师,是蒋前进给安排的。老师是“臭老九”,没多少人愿意干,吉昌央求福林找蒋前进说情,自愿去当老师,福林不情愿,凭什么我要找这个屁本事也没有的狗娘养的。吉昌就闷着脑袋,不吭声,整日望着天,听任日头从黎明移动到黄昏。福林只好送了蒋前进几块光洋。吉昌先是被安排在大队的小学当民办老师,因教书育人敬业,然后再调到公社中学。

蒋前进手臂上戴红袖章是什么时候的事,吉昌真的搞不清楚,就像他搞不清他父亲到底有没有光洋一样。

太阳高悬。

柚子树下落满鸟屎。蒋前进带着一帮人来到福林家。吉昌坐在苦楝树下看书。福林站在染石旁边看一只吸饱了人血的蚊子,那蚊子身体就像飞机一样庞大,墨黑一坨,经过福林身边,沉沉地越飞越远。福林正要去追,蒋前进来了,他一眼就发现蒋前进戴着一个红彤彤的布套,上面不知是字还是图案,他好奇地拉着蒋前进的衣袖,抚摸着红袖章,像看西洋镜,他试图把红袖章拽下来。蒋前进手一甩,就像甩一只蟑螂,吐瓜子壳一样说:“干什么?”

“这东西火红火红,一定避邪,给我试试。”福林那时看起来还好好的,没点病相。

“你不配!”蒋前进抚平被福林弄皱的袖章继续粗声说话。他手里拿着张报纸,高声念着一篇社论,大意是破除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福林不知这是何意,突然感到蒋前进令人费解,平日里关系你来我往,大话没半句,滚熟的乡里乡亲,犯得着你这么作古正经?我们这些平常百姓与这些又搭不上边。福林起初以为蒋前进和他闹着玩,没放心上,但看到蒋前进身边那么多的人,就摸不准了。

正疑惑间,只听蒋前进话茬一转,说:“福林,你要老实交待,你开染房时节,到底藏了多少光洋,一律悉数上缴。”

到了这里,福林才知道蒋前进是认真的,是冲光洋而来。他不着边际回答:“光洋,你就别逗了,你别往我身上扣帽子咯,我倒真想有光洋,听说现在挺值钱的,一块能换一担谷子,可要有呀,要不你弄几个给我?”

福林猜蒋前进是在使诈,如果蒋前进真知底细,不就直接搜出来得了。

一只麻雀从头顶飞过。

“你太不识时务了,我要搜出来了怎么办?”蒋前进威胁说。

“你搜吧,搜出来了,随你们怎么处罚。”福林声音硬了起来。

蒋前进梦里都见到福林藏的光洋,那些光洋就像装了轮子一般,俏皮地在他眼前溜来溜去。等到他伸手去抓它们的时候,忽地一下又溜走了。他和它们捉了一夜的迷藏,最终边都没挨着,懊丧不已。

时间静止下来,他们僵住了。蒋前进折了一节竹枝,咬在嘴里,一挥手,说:“给我搜!”

吉昌看着蒋前进带人翻箱倒柜,把家里搞得鸡飞狗跳,只觉着好笑,就像看一场闹剧。蒋前进没搜到什么。弄出这么大动静,却没一点收获。临走,蒋前进眼睛狠狠剜了福林一眼,像要把福林活剥了一样,声嘶厉竭道:“总有一天,我要来掘地三尺,我看你福林还能藏到什么时候,你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我。”

蒋前进走出去老远,福林冲地上吐了口唾沫,心里顿时满是忧虑与不安。自打蒋前进当上了这个支书以后,说话就总是阴阳怪气,句句带刺,而且每根刺都直指光洋,总想从福林的嘴里探出一点口风,他还三番五次指派一些地痞到福林家威胁,逼他交出光洋,前阵子还经常有贩子上门,同福林套近乎,出高价收购光洋,福林是软硬不吃,通通一句“没有”打发掉,不上当。

 

吉昌母亲秋香是个圆脸,配上清沏的大眼睛,笑起来就像一尊女菩萨。

 

刚下过大雨,本来清澈得可见游鱼的油溪河水由于山洪蓄积,变成一条黄龙,滚滚而来。秋香正蹲在河边的跳石上洗衣服。平时,跳石高高地露在水中,供路人行走,涨了水,跳石上脚背深的水,秋香赤脚踩在上面,浸到脚踝。滚滚而来的洪水冲得装衣服的木桶打颤,但秋香不怕水,她是在水里长大的人。她照样洗自己的衣服,没事一般。她欢快地哼着曲子,两只成熟的奶子随着搓洗动作不时一下一下跳出衣服外,她担心被人看到,不雅观,腾出手来拢一拢,后来,她见周围左右无人,料想没事,就任由它跳动。

不料,一双手悄无声息伸了进来。秋香惊得把棒槌往上一顶,正好挡开来人的手。她一看是蒋前进,忙说:“蒋书记,你做什么。”

“我担心掉到水里去了,捧住。”蒋前进嬉皮笑脸说。

“您当书记的,可别说笑。”

“当书记的也是肉身。”

蒋前进在山上转悠,了解山体滑坡,农田垮塌损失情况。每年他都要以此为由向上面领取救济补助。他也没到在过河时会意外碰到这么美好的尤物。

见蒋前进涎着脸不想走,秋香匆匆洗完衣服,回家了。

这以后,蒋前进来福林家串门次数多起来,看秋香的眼神越发贪婪,秋香和福林都装聋子当瞎子,既不给他机会也不得罪他。想当年蒋前进跟福林下益阳,福林把他当兄弟一般照顾,现在却这么待自己,福林想不通。福林做梦都想把蒋前进那双眼珠子挖出来喂狗,但表面还是兄弟长兄弟短地套近乎,这让他像吃了狗屎一样憋屈。

一天,蒋前进又来到福林家。当时,福林在生产队出工,正在地头蓐草,秋香病了没出工,吉昌停课参加公社劳动去半山修水库,也不在家。蒋前进见到秋香,恨不得马上抱起她丢到床上去。但他清楚秋香的性格,看似温柔,实际刚烈得很。他强忍欲火,正儿八经说:“秋香,据查福林贩卖土靛开染坊,私藏了蛮多袁世凯袁大头啊,你们要积极上交,否则……”

“袁世凯袁大头是什么东西?”秋香满头雾水状。

“袁世凯袁大头是铸在光洋上的头相,听说你家蛮多,还想装蒜?”蒋前进凑到秋香跟前。

“没有,我家没有。”秋香见说是光洋,胆气顿壮。心想,解放后,我不但没见过光洋,就连听也没听福林提起过,假如丈夫真藏有光洋,难道还欺瞒着我不成,不会的,绝对不会。秋香蛮自信,福林用她家的船贩运土靛,赚的那点钱,她一直以为全投入了染坊。

“没有?”蒋前进阴阳怪气,抽冷捏了一把秋香肥硕的大腿。

“没有就是没有。”秋香忍着病痛从矮凳上弹跳起来,愤怒地说。

“查出来要有,怎么办?”蒋前进被惹来了气。

“任你处罚。”秋香应得干脆。一副“心中无冷病,大胆吃西瓜”的坦然样。

蒋前进狠狠瞄了秋香鼓起的胸脯一眼,突然快步走进福林家的堂屋,麻利地推开神龛揭开地窖板,一块一块抛到一边,连声说:“以为我不知道你家的秘密?”

秋香懵了,这神龛下怎么会有个洞呢?自秋香嫁到这个家,就从不知道这神龛下还有秘密,福林从没提过,也从没见他进去过,这洞到底是用来干啥的?秋香一阵眩晕,扶在神龛上喘了一会粗气。

地窖织满了蜘蛛网,透出令人反胃的潮湿湿的霉气味。

秋香心里犯起嘀咕:蒋前进怎么知道这秘密的?自己在这屋子里居住了这么多年,竟一无所知,看来真有问题。秋香底气打了折扣。

蒋前进在地窖边略微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信心满满地跳进了地窖,秋香也胆战心惊地跟了下去。

大白天的,地窖里却很阴暗。蒋前进和秋香好久才适应地窖里的光线。蒋前进像猎狗一样东闻闻,西嗅嗅,万万不料,倒真的让他嗅出些味来。他发现地窖壁上有一块松动的地方,他心头窃喜,顿时更来精神,用手只刨得一筒烟久,就刨出了一个洞。

洞内竟全是用油皮纸包扎成树筒子一样的一捆捆白花花的光洋。

秋香吓了一跳,脸一下煞白。她爬上地窖。蒋前进放下光洋,追出来,反手一把抱住秋香,如同捏住的一颗豆芽菜,嘴像扑食的饿狗在秋香脸上乱蹭,边蹭边说:“你依了我,只要你温驯,这事你知我知。”

“啪!”蒋前进脸上火辣辣的挨了一巴掌。秋香使劲推开他,瞪着眼:“你休想!”她顺势抓住身边的菜刀。

蒋前进看看寒光闪闪的菜刀,只好抚着半肿的脸,悻悻地走了。

 

好大的一块玉米地,队里的社员一字排开,蓐草,大家有说有笑,磨洋工。福林忽觉心头重了一下,赶忙用锄头柄紧紧攥着。他生怕一不小心倒下地,惹社员们笑话。待至收工回家,秋香就冲他发火,摔家什,脸色很不好看。福林感到莫明其妙,得知是蒋前进找到了地窖里的光洋后,他疑心顿起,他瞪着秋香:“没有家贼,哪来外鬼,他蒋前进又不是神仙。”

“没良心的,难道还是我告诉蒋前进不成。”秋香委屈地说。她一直以为福林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万没想到,福林这么能装,居然藏了那么多光洋,自己竟然一点也不知情,看来他从来就没把自己当人看,连起码的信任也没有。平日家里要是多开支一文钱都像挖了他的祖坟,自打嫁给他,没过过一天有钱人的日子,连唯一的儿子也跟着受穷。想起这些,秋香恨恨地说,“你不是人。”

“娘卖麻皮的,难道不是吗?”福林火起,他认定是秋香捣的鬼,除了这,实在找不到更好的理由解惑。

秋香沉默不语。她本来就气愤填膺委屈莫名,加上福林不但不安慰,反而倒打一耙,说出这么短斤少两的话,没一点意思。她懒得与福林争辩,随便他说什么也不理他。

发了一阵火,福林又把目标转到蒋前进身上。他对紧紧盯住自己不放的蒋前进恨之入骨,他恨不得操起刀子杀了这个狗卵日的。可回过头来一想,杀了他,自己就得偿命,毕竟是犯法的事,况且,为这样一个只会仗势欺人鸟本事也没有的人,赔他,不值。

这样一想,福林妥协了。他立即动手将地窖里的光洋搬走一些,但他不敢全部搬走,留下一半。他担心蒋前进来了,不见光洋,自己没个说法。

第二天晨茶时节,蒋前进带着一队民兵,大张旗鼓,不但搬走了他找到的光洋,还把福林绑了带到公社,一会叫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一会又带高帽子游街。折腾了几天,福林整个瘦了几圈。

秋香心痛得大哭起来。

她后悔,如果当时不逞口气的话,蒋前进那鬼就不会跳进地窖里了。

蒋前进将福林关押在大队空房子里,并安排民兵看守,说福林没把问题交待清楚之前,决不可跨出房门半步。但福林是山上的老麻雀了,怎么会轻易上当呢,他一口咬定所有的光洋全给蒋前进搜出来了,就这些,再也没有了。蒋前进拿他没办法,只好去福林家里找秋香。

蒋前进双手背后,在福林家房子里踱了几个来回,才腆着干瘪的肚子对秋香说:“没关你,是我不忍,你想清楚了再来找我,我还是那句话,你依了我,再把光洋全部交出来,我就放了福林。”

一只鸡跳到桌子上觅食。秋香厌恶地抓起扫帚恶狠狠地打过去,鸡当场就掉落在桌子脚下,一副死相,没几秒钟又摇摇晃晃走出了屋子。看来,如果不去找蒋前进,福林就不会放回来。

秋香将自个关在屋里,犹豫了一天,傍晚时分,还是去找了蒋前进。

福林果真被放了回来。

蒋前进指示几个民兵,在福林家地毯式的再次搜索了一遍,没查到光洋,最后,蒋前进站在福林家门口那块木板桥上宣布:“鉴于福林认罪态度好,私藏的光洋已经全部缴了公,现暂时放回,但还需继续改造思想。”

福林回到家,把自己反锁在东厢房里,他关上所有的窗户,把衣柜挪开,在墙上从左数到第十五块砖处,他上下敲了敲,有一块是空声,他抽出那块砖,伸手到里面摸出几十包油皮纸,打开一看,明晃晃的光洋,完好无损,他把光洋放回原处,砖还原,衣柜挪回也归了档。一切恢复如初。他又跑到西厢房,挪开装衣服的箱子,从墙角往门脚跟靠脚尖量了六步,再往中间量了两步,轻轻往下一按,一块板子弹了出来,是一个地窖,福林趴了下来,探身看了看里面,很好,都在。福林想起自己十几年前亲手挖这些地窖,做那些暗仓的光景,暗自庆幸,幸亏当年自己有先见之明,早就准备好了这些个藏钱的地方,也庆幸自己把钱分散地藏在这些个地窖暗仓里,否则自己多年的心血就要泡汤了。他又翻看了几处自己藏光洋的地方,都还在。他这才长吁了一口气。

他懊恼自己的疏忽,竟让蒋前进这厮收缴了那么多的光洋,那可都是自己的血汗呀,是自己一桶靛一块布挣回来的,虽然收缴的只是很少的一部份,福林就像被剜掉了一块肉,心疼得不行,秋香叫他吃晚饭,他也没胃口。只是狠狠的剜了眼秋香,那一眼比冬天的冰凌更冷。秋香下意识的打了个冷战,脸上却没事一般笑笑,继续忙自己的事去了。

整个晚上,秋香在福林的数落声里,也没多说一句话,只管将自己温热的身子贴近福林。好像害怕福林再次被抓走样的紧紧地抱住福林的身子。待福林一场酣困醒来,身边已是空荡荡的,被窝里只剩下自己的热气。

他翻身坐起来,敞开喉咙高喊:“秋香!秋香!”

窗外泛亮了,风刮过屋角和林梢的声音,针一样扎耳。福林犯疑,莫非我背地里藏偌多光洋不该瞒住她,负气出走了?秋香是个最不喜欢别人欺瞒她的人,更何况现在欺她、瞒她的还是她的老公呢?想到此,福林忙掀被起床,去找秋香。

整个村子找遍了,也不见秋香人影。秋香到底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秋香就像从村子吹过的风,没有半丝痕迹。

发现秋香尸体,是两天后在村子下游的一个大坝上的事了。

福林在第一时间看到了秋香胀满水的尸体,脑袋里空白了一下,随即飞快闪过自己第一次在吴师傅的船上看到秋香时的情景。羞红的双颊、曼妙的身姿与面前这具冰冷的尸体交替出面在眼前,福林死死的揪住自己的头发,在心里说,秋香,我藏着、掖着,为啥?还不是为了以后,为了这个家,为了咱们的吉昌么?难道我这样也有错?这样也算对不起你吗?

可惜这些秋香听不到了,秋香已是划声而过的鸟,再也回不来了。

吉昌突然锥心地想母亲,在吉昌的记忆里,父亲与母亲几乎没有一天不吵的,每次的争吵都离不开钱,他们家和村子里别的人家一样,生生受穷,有时为了炒菜缺盐都要借过几个屋场。他从来也没在家里享受过稍微宽裕的生活。

当年,吉昌到了入学年龄,该去上学,福林不同意:“读书干嘛,学会打算盘,会算个数就行了,我还不是斗大的字不识一个,现在不照样盘养一家子。”

“就因为没读书,才要送孩子去读呀。”母亲苦口婆心地劝着福林。

“学再多以后也要回来开染坊,还不如现在就跟我学怎么做生意,这个迟早要交给他,读书,浪费时间!”

“你就让孩子去学吧,我们都吃了很多没读书的亏,读点书也没有害处,说不准以后还能帮上你很多忙咧。”母亲好说歹说,父亲终于松了口。

可是,吉昌并没有在上学这件事情上得到过父亲的全力支持。每次开学要交学费的日子是吉昌最愁苦的日子,作为一个孩子,他过早地学会了帮助母亲操持家务,也自然而然学会了担心一切家里支出,比如他的学费。

总是一拖再拖,知道学校催促了好几次,福林才慢吞吞地把钱交给吉昌拿去交学费。

有时候,吉昌真的以为是家里没有钱拿来交学费。可是有纳闷,每次父亲推脱之后,既没有出去借钱也没有当东西还是拿出钱来。儿时的吉昌想:或许是父亲不乐意自己去读书才这样的吧。

可是后来才发现,福林对自己也一样。福林生日那天,秋香欣喜地上街割了一块肉准备晚上一家人好好为他过个生日。在街角刚好遇到福林回家取东西,见状,福林慌慌张张地拽着秋香的手臂就往家走,捏得生疼也不管不顾。到了家里秋香才挣脱,责怪他这是在干吗?

“你就这么急着炫你钱多啊?”眼睛里的火仿佛要烧到眼外来。

“今天是你生日。”看着秋香转身走了,福林也出门去了染坊,一路上还担心旁人问起自己不知道怎么解释呢。

其实,从他身边走过的人压根连眼角都没瞟下一路忐忑的福林,都在为每日的生计奔忙,哪有闲心去管人家的事呢。你有也好,没也好,跟谁也搭不上边。

吉昌还清楚地记得,就在母亲投河的前两天晚上,他睡到半夜迷迷糊糊被抽抽嗒嗒的哭声给惊醒,父亲被蒋前进扣了,就他和母亲在家。他循着哭声看见正在伤心的母亲,母亲的眼睛血红血红,肿得像核桃。他从没见母亲这么伤心过,以前母亲再苦再累再急也只是叹气,从没有这么悲恸,他吓坏了,扑过去拉着母亲的手喊着:“娘,发生了什么事呀,您告诉我,有我呢,有吉伢子呀,您别一个人委屈呀。”

“崽呀,娘对不起你,让你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娘无能,你那个该千刀的爷,他不是人,每天为钱跟我置气,这里抠,那里掰,我跟他穷了几十年,恨不得一分钱变两分钱用,想想你外公死后,连副像样的棺材都没舍得给他买,到如今却发现家里有那些光洋,你爷又被抓了,现在可怎么办呀。”

“娘,您别急,他们要的是光洋,又不是人,我们只要把光洋交上去,人就可以放了呀,娘,您千万别急,把身子急坏了。”吉昌真不知父亲怎么想。钱是好东西,人挣了钱是用来花的,挣的钱不花,那钱百无益处,不就成了一堆狗屎,这么简单的道理,父亲怎么搞不懂,是不是他脑壳进了水了。拼死拼活的挣钱,为的就是花啊。

0

阅读 收藏 喜欢 打印举报/Report
  

新浪BLOG意见反馈留言板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产品答疑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