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林的光洋》三(中篇)发《延河•绿色文学》2012年第3期
(2012-04-27 10:16:45)
标签:
杂谈 |
富不露脸。
慢慢地,他在人前说话变小心了,谨慎了,生怕说漏了嘴,更怕别人探知了他内心深藏的秘密,他每天说话做事都是紧紧捂着,掖着,生怕有人在暗处偷窥,即使对秋香与丈人,也是不露半点声色,每回福林数光洋的时候总是紧闭门窗,不许任何人偷看。
他对蒋前进诉苦,说吉昌喊人打他,五义不孝,时又说别人说他自己杀了人,罪恶深重。蒋前进又安慰他,吉昌是个读书人,我帮你教育。
回来,他又对吉昌突然说从窗户里跳进来了一个人,拉着吉昌看,那人是从这里进来的,宿起头,攀着窗户爬上来。又打窗子里出去,不知他来做什么。吉昌没看到人爬过的痕迹。就说:“爷老子,你眼看花啦,没人来呢。”
福林就喃喃说:“也是,是没人来啊。”
睡到晚上三四点,福林时不时对吉昌说:“把蒋书记和全村的人都叫扰来,把一些事情扯清楚。不能冤枉好人。”
吉昌感到很为难,人家都在睡觉,怎么好半夜将他们叫醒呢,有什么事也等天亮了再说啊。
福林就骂蒋前进,不是东西,是只忘恩负义的狗。
当初蒋前进帮福林打下手,福林也从没亏他,总是现做现结。蒋前进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从他和福林下益阳搞装卸,到他一个人做靛生意,再到福林回梅山热火朝天地开染坊,虽福林依然是两口子开染坊,还加上岳父,没请下人,依然穿着粗布大褂,可看着染坊隔三岔五进出装布匹的车辆,蒋前进认定福林这次是发了,肯定是发了,至于发到何种层度,就跟藏在池塘底下的鱼一样,见不到,也猜不到。见不到,猜不到的蒋前进心里成天就跟喝了两大瓶山西老陈醋,那个酸呀,隔十里八里都能感觉到。
吴师傅突然不见了,秋香找遍了染坊附近没见人影,急忙找福林,福林当时正在染缸配料,没耐心听秋香唠叨,就说:“这么大个活人,难道还会丢了不成?”
福林生意越做越大,老吴师傅身体却突然不听使唤了。因为长期在河流上谋生,吴师傅身上的皮脱了一层又一层,后来,到了岸上帮衬女婿照顾店面,但他脑子里的东西好像早遭河风刮走,总是丢三落四,有时候甚至不认识自己的女儿女婿,明明刚吃过饭却硬是怪女儿不给他饭吃,还有几次一个人跑出去找不到回家的路。
秋香只好拖着怀孕的身子挨家挨户问。
天快擦黑,秋香才在蒋前进家找到父亲,当时父亲看起来还算清醒,正和蒋前进喝酒,大谈福林如何有生意头脑,自己如何有眼光,把闺女嫁给了福林这么个好女婿有个好归宿等等,蒋前进在一旁殷勤地斟酒附和,老吴师傅忽然见到闺女挺着个肚子站在面前,有几分得意地斥骂了秋香一句:“我就偷这么一回懒,你就寻来了啊。”
看到父亲平安,秋香没顶嘴,但眼泪早在眼里打转转。真怪,蒋前进只要见到秋香,心里便莫名地躁动,有种想揽住她的欲望。此刻的秋香,尽管挺个大肚子,也无法掩饰住她举手投足流露出的温柔。他站起身想去拉一下秋香的手,却见秋香拉起她父亲:“爷老子,我们回去吧,天黑了,我还要做饭呢。”又对蒋前进说,“蒋师傅,以后别让我父亲喝酒了,他现在身体不太好。”
蒋前进这才想起刚才见到老吴师傅的样子,是与先前不太相同,他喊了好几声吴老爷子,他都没反应,还痴呆地问蒋前进是谁,蒋前进也没在意,就说自己是经常帮福林做事的人呢。听到福林两个字,吴师傅好像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高兴地说:“福林是我女婿啊,很能干的女婿。”唠叨了好一阵,蒋前进才把老吴师傅喊进了屋里。
蒋前进边给老吴师傅倒酒,边试探地问:“福林真了不起,还别说,我打小就看好他,要不怎么会单单跟他一起去益阳咧,他脑袋瓜子灵泛,什么都看得远,您老人家的眼光是毒,您看,福林现在数钱都数不过来,现在的家底在我们这地方怕是冒人能比了吧?”
老吴师傅说:“这个,我也不清楚,我不管那些事,有吃有喝就行了。”说完打了几个哈哈。他从脖子上取下口哨,放在手里轻轻抚摸。这个口哨,是用红丝带系的,长期在资水上航行,如遇大雾天气,吴师傅就不停地吹口哨。这口哨就像汽车的喇叭,告诉人大雾中存在一条航船。吴师傅虽然弃船上岸了,这口哨却依旧挂在脖子上。闲不住时,就取出口哨吹一吹。
秋香领父亲回到家,福林还没歇工。
老吴师傅一时清醒,一时糊涂,清醒时完全是个好人,糊涂的时候却是不认得任何人。一日,老吴师傅又犯病了,当时秋香不在家,去了集市买准备坐月子的东西,福林去了染坊染布,老吴师傅不知怎么的就把堂屋正中有地窖的神龛搬动了,露出一个黑黑的洞来,老吴师傅痴痴地看着那个洞,却也不进去,正在这时,蒋前进跑来串门,来到堂屋发现老吴师傅傻傻地站着,看神龛下的地窖,他当时就怔住了。好你个福林,原来你把光洋都藏在这里,我就说你小子平时装穷卖乖,看你每天生意那么好,不至于是这个穷酸样,你小子就成心蒙人是吧,哪天我一定要摸进去,看你究竟藏着多少光洋。
蒋前进没跟老吴师傅打招呼马上离开了。福林回屋喝水,看到岳父坐在地窖边,发晕,他第一反应是赶紧把堂屋的门关上,关门的时候还朝四周张望了好久,确认周围没有人,才黪着一副脸对老吴师傅吼道:“您什么地方不好待,偏要跑这里捣乱?你是怎么知道这地方的?”
老吴师傅茫然地看着怒气冲冲的福林问:“你是谁?你也在找东西吃吗?我饿了两天了,也在找东西吃呢。”
福林一时哭笑不得。他弄不懂,是不是岳父有什么不满,故意整他?福林开始大声喊秋香,喊过后才记起秋香去了集市。
福林将神龛复位后,也没心思再去染坊,像岳父一样蹲在堂屋的地上抽闷烟,老吴师傅还在嚷嚷饿死了。
福林越抽越烦躁,这样下去,岳父总有一天会给他带来麻烦。福林狠狠地把烟屁股蹭灭,从地上站起来,他突然做了一个决定:关了染坊,马上带妻子岳父暂时离开梅山,去黄泥山。他决定装穷,绝不让别人发现他有光洋,很多很多的光洋。他认为任何祸事的到来,总是引人注目的人首当其冲。树大招风。
小心行得万年船。
吃了晚饭,福林把秋香叫到屋里,拿出一袋烟,装上,闷着头抽,抽得满屋都是烟,秋香连忙把窗户推开,打量着眼前这个人。
秋香都想不起第一次看见福林是什么情景了,只记得那年年关将至,自己与爹一趟一趟的给福林送土靛,爹成天在自己的耳根前赞扬这后生不错,精明,是做生意的料,以后一定有出息。
刚嫁给福林那会,两人还有商有量,福林也时不时给秋香钱,叫她去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秋香没舍得,偷偷地藏了起来,后来,福林说要回梅山开染坊,秋香就把福林以前给她的钱统统塞给了福林,想着自己反正不要用什么钱,有口吃的就成,何况还有个老父亲。福林也没推托,统统收下了。
到了梅山以后,秋香发现福林变了,变得不爱说话,什么都不与自己说,经常把自己关在堂屋里,一关就是几个小时,也不像以前在黄泥山时大方了,每次要家用都得跟他磨嘴巴,而且每次福林给她钱,也总是关着门,摸索好一阵子,才把钱拿出来给秋香。
是不是这阵子开染坊亏了呀?秋香经常这样想。
看着家里染坊忙个不停,可手头却紧巴巴的,她也犯过嘀咕,可见男人一没鬼混,二没赌博,更无亲戚来往,她弄不清日子为什么总是捉襟见肘,想想男人也不容易,每天里里外外起早摸黑的,现在这世道,做点什么事,都难。自己现在又有了身孕,能少让他操心就少让他操心,自己苦点累点,也无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想到这些,秋香走到福林跟前。
“少抽点,有事你就说,我听你的。”
“收拾收拾,明天搬家,去黄泥山。”福林斩钉截铁地说。
“搬家?”
“搬家!”
“哦。”瞄一眼自己笨拙的身子,秋香黯然点了点头。
“能不能等生完孩子再搬呀,眼看就快生了,也就这两月的事了,不急在这一时吧。”
“不行,一刻也不能耽搁,明天就搬,你捡要紧的拿上就行了,搬不动的也不用搬,以后不定啥时候还会回,那些棉被什么的搬堂屋,那些我来搬。”福林像个运筹帷幄的将军,指挥,顿了顿,又说,“棉被还是我自己去整理,我来弄,你们弄其他的,堂屋的东西你们就不用管了,你们收拾其他屋子就行。”
说完这话,福林磕了磕烟筒,站起来,把各厢房柜中的被褥都抱到堂屋,又拿了一撂油皮纸。进了堂屋,福林反手把门关上,从门缝里往外看了看,没看到人,又从窗沿往外看了看,看不到什么,才放心的走到神龛处,把神龛轻轻地挪开,轻轻地提起地窖的板子,蹑手蹑脚地钻到地窖里。地窖中摆着个大水缸,福林走过去,揭去水缸的盖子,顿时光闪闪,明晃晃地,照得整个地窑都亮堂了许多,水缸里全是光洋。
福林拿起一个光洋,放在嘴边吹一下,又放在耳朵旁聆听那悦耳的声音。他沉浸在这种美好的感觉里,觉得全世界就这个声音最动听,他喜欢这个声音。听罢美妙的声音,他双手呈扇形打开,捧起光洋,让光洋从自己的指缝中滑下来,又捧起,又让它滑下来,他仿佛看到光洋变成一个个玩耍的孩子,正穿着溜冰鞋在自己的指尖滑着,忽上忽下,欢快极了。福林顿时觉得精神高涨。
缓了缓神,福林记起自己的正事,忙把棉褥搬下来,他把一床被褥打开铺放地上,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把银元,轻轻地放在被褥上,又捧出一把,接二连三捧了一大堆,堆在被褥上。福林盘腿坐下,开始十个十个的整理这些银元,他用牛皮纸把这些银元小心地包起来,他不厌其烦有条不紊地重复着这些动作,等全部包完,码起来好高一堆,看着这么多的小纸包,树筒子一样结实,福林犯了嘀咕,这些被褥够不够呀。他先铺开一床被褥,把整理好的银元整齐地摆放中间,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放了多少包,再把被褥折起来,用绳子绑结实,他把这被子左右上下打量,也看不出里面装了银元,然后又把被子抱起来转了几圈,也没见有东西掉下,这才放心。他又依样画葫芦折了几床被子,地上还有一小堆没有放好,可被子已经只剩一床了,福林急得打转转,突然他灵机一动,自己是开染布坊的,有的是布呀,连忙跑到坊间,扯下一大堆布就回了地窖。一块布太薄,会看出一条一条的,太显眼,他把那一堆布整理好,抚平,像平时一样把这些布排成好几板,再把剩下的银元一码一码放好,再在当头用纸卡固定,就像平时卖布的样子一般无二。捆好一排后,他将布搬起来上下倒腾了几下,确信不会穿帮。收拾妥贴以后,望着眼前几床简单的棉絮及几码土布,福林放心了,明天一走,就没事了,谁也不知道我究竟有多少钱,过几年老子再开个更大更好的染坊,放开手脚干场漂亮的,真正的风光风光。
福林带着大肚子的老婆和神智不清的岳父离开梅山,像候鸟一般迁徙,挑着坛坛罐罐,再一次来到了黄泥山。乡亲们跑过来问福林这几年是不是发了财,有什么好的路子,福林只是笑着摇摇头:“真发财了就不遭这份罪了,堂客挺着个大肚子,岳老子又神智不清,大老远的折腾个啥咧。”乡亲们将信将疑地点点头,不再追问。
在黄泥山,福林低调做人,从不说他的辉煌历史,对自己的往事守口如瓶,只在闲时和吉昌聊做靛生意开染坊时节的趣事。无数次唾沫飞溅,津津乐道,小小的吉昌听得耳朵都起茧了。福林偏就说:“崽呀,我看你今后也伺弄染坊算了。”
“爷老子,您现在都不做了,我以后更不做,我以后要当老师。”吉昌稚嫩地反驳道。
“什么?当老师能赚几个钱?”福林不以为然地说。
“您也没赚多少啊,您开染坊那么些年,我们家还不是一样受穷?而且染坊总有一天会绝种的。”吉昌这下是很老成地又放大声音重复了一遍。
“讲得轻巧,染坊绝种了,你不穿衣服了,世上的人也不穿衣服了?”福林不高兴地说。
“爷老子,您没见现在好多人都不穿我们这样的粗布衣服了,隔壁三伢子的衣服多好看,布料软软的,又轻又滑,哪像我们的衣服,糙得很。”
“才念几年书,就想搬书上的话蒙我了,越念越呆,干脆莫念了。”
听父亲说不准他念书了,吉昌就急:“那我们就拿染坊打个赌。”
福林倔上脾气:“怎么个赌法?”
“染坊绝种,我就赢了,您就让我选择自己的事。”
“输了呢?”
“输,就任由爷老子您决定怎样。”
后来,染坊生意果然日见清淡,黄泥山的染坊渐次变少。福林的染坊也断了主顾,他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几岁,鬓旁平添了许多白发。
老岳父已去世,吉昌长成十几岁的小伙子,福林又回了梅山。他走进堂屋,发现地窖被掘挖得稀烂,房子里的物什也零乱不堪。这场景早在福林预料之中,是谁弄的,他没有心思去细究,他考虑的是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又重新在地窖里放了一部分光洋。当然,他不敢冒险将光洋全放进去,而是分数处安置好随身带回来的被褥和布匹,他就坐在堂屋抽着旱烟发呆,一抽就是好几个小时。
回来后,他不再弄染坊,每天跟着生产队社员早出晚归出工,小心翼翼地过日子,可这小心翼翼的日子也让福林如芒在背,当了支书的蒋前进老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刺探他的机会。福林好烦,好像他前生欠了蒋前进什么,以至他这么像蚂蟥一样粘着不放。福林愤恨地想,你蒋前进凭什么呢,跟你前生无冤,后世没仇。
不管蒋前进怎么样虎视眈眈,福林心里从没歇停过,他暗地里叨念那些辉煌的日子,甚至在梦里不懈地期待那些个日子的重临。
蒋前进越来越像个疯子,动不动就在村里发神经,看到不顺眼的人就大言不惭批评,搞得全村人在他面前走路都小心谨慎。
福林把自己关在家里抽着烟,回想起蒋前进看他时凶狠的眼神,就坐卧不安,他明显感觉到了往后所要面对的日子的分量。他从东厢房转到西厢房,又从西厢房转到睡房,不停地转悠不停地思索。他搞来一些泥巴,兑上水,搅糯,捏造成一个泥人,先是往泥人身上恶狠狠踩了几脚,然后就往泥人身上撒尿,只见他嘴里不停地念叨:“蒋前进,狗卵日的……”
没想,蒋前进还是搞去了一部分光洋。
上了当,福林更谨慎了。他把所有房间的门都插上栓,窗户也都关得严严实实,整天不出门半步。他想把它们转移到一个最安全的地方,以防不测,绝不能让蒋前进这个王八蛋再拿到一个子。什么地方是最安全的呢?一定要是自己能看得见的地方,睡着都能看见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他心里想着,突然眼睛定在了床底下,对,就是这里,这个地方是最安全的,这个地窖在自己睡房的床底下,口子只有巴掌大,里面却足可以容下自己所有的光洋,当时挖这个地窖,他着实花了不少心思,因为不能让外人看出端倪,所以口子设计得很小,上面用木板盖着,还洒了一层泥土。外表上,如果不是有针对性的搜查,压根就想不到这里还有一个地窖,自己每天睡在这上面,这样就不用担心别人晚上来偷了。福林兴奋得围着睡房转了好几个圈,他马上动手,把藏在各处的光洋都搬了过来,一股脑码在床底,然后爬到床底下,摸索着揭开那个手掌大的暗门,那个暗门做得很隐蔽,在外面根本看不出那里有个活动的木板,福林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一边把光洋安放进地窖里。全部放完以后,福林把木板重新盖上,站起身,左看右看,直到看不出任何痕迹,这才松了一口气。
自打光洋藏到床底后,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福林总要屋前屋后转上无数次,吉昌半夜上茅房就碰上父亲几次,他都不知道父亲怎么深更半夜在外溜达,是干么子,以为父亲有夜游症,不敢惊动。
没想福林中风了。
福林不会自己吃饭,生活不能自理,加之脖子硬,不灵便。吉昌给父亲喂饭,福林躺在床上,扭头接饭很困难,福林就说:“你不会喂,你叫这个拄棍子的小孩的喂呀。”
吉昌转头顺着福林手指的方向望,并无小孩。感到屋子里的氛围就突然变了,阴森怵人。背心一阵阵凉。
每次帮福林洗脸换衣服,吉昌都不看福林的眼睛,更别说和福林多说一句话。时间愈长,父子俩间的话愈发少了,吉昌感觉与父亲只是俩个同住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吉昌有时睡在床上想,他与父亲之间到底隔着了什么,使得他们间陌生到这种份上。是染坊吗?是外公的死吗?是父亲一直以来对钱的吝啬吗?想到父亲对钱那般吝啬,吉昌的心便隐隐作痛,便不由自主的更拉远了与父亲的距离,尤其是母亲的死。
清醒时,福林就找蒋前进,说他老婆秋香偷人,要蒋书记去看,主持公道,他已把这对奸夫妇反锁在门里。蒋前进就好笑,秋香早就死了,他怎么能把她反锁呢。福林真的是有问题了。
日头翻过柚子树,悄悄湮灭在山地无边的夜色里。
夜,黑沉沉地来了。
吉昌划一根火柴,点燃灶肚里的干柴。他准备帮爹弄点吃的,比如稀饭面条什么的。福林困难地打着手势阻止他,自己抱了些地瓜扔进柴火里。福林喜欢吃煨地瓜,硬邦邦的地瓜煨熟后,软乎乎、香喷喷,剥了皮趁着热啃,味道特好。
福林和吉昌坐在火塘边,火光把他们的脸照映得像树上熟透了的上过霜的苹果。福林望着火,吉昌也望着火,两个人都听着柴火发出的噼噼啪啪的声音。
吉昌剥了个地瓜递给父亲,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着,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想想自打妈死后,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自己的父亲,很多人都说父亲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可吉昌压根没在父亲身上看到半点精明的成分。打小家里就是捉襟见肘,没见着比别家强,想着母亲在世时,经常出去东挪西借,如果不是母亲坚持送自己上学,可能现在也与眼前的父亲无二样,也就是个没出息的懦夫。吉昌打小就不喜欢父亲,恨父亲每天只知道染布,甚至很少抱过他,亲过他,恨父亲每天关在屋子里,恨父亲害死了母亲。这些都让吉昌与父亲之间隔着一堵墙,陌生,冷漠。
可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吉昌又泛出些许的同情,他不知道这个男人究竟有多少秘密,也不知道这个男人究竟为什么而活着。
屋里柴烟袅绕,想找到一个透气的出口。
吉昌直愣愣望着父亲,飘来的柴烟钻入眼里,熏得他直淌泪水。
福林虽眷恋那些扯谈起来唾沫飞溅的日子,但好歹也算得上个庄稼人,农活样样精通,粗细使得。屋前屋后,开门就见山,柴砍不尽烧不完,够他受用一生。他习惯了柴烟的熏灼,这样的生活,他很满意。
吉昌眼睛掠过跳动的火苗,看着那张刚从粪凼捞出来的充满皱褶的脸。
福林没理吉昌,自顾自绰起一把铁夹翻动煨在火塘里的红薯,夹出红薯探一探,捏一捏,没熟透,又重新煨进去。他喉节唾液上下吞咽,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吃够地瓜,福林满足地一手提着透明玻璃瓶做的煤油灯,一手扶着被柴烟熏黑的木板墙,踉跄着,往堂屋挪动。吉昌赶紧一步跨到爹身边,惧怕他又跌着哪里。
“你去做么子?”
从木壁缝里灌进来的贼风吹得灯光东歪西倒,险些灭了。
福林狠狠挖了儿子一眼,拨开他搀扶的手。吉昌只得木然跟随在爹后面,做不得声。他把那根苦竹做的拐棍推爹手里。人老了,拐棍不失为一个极好的靠物。
讨厌的夜将黑暗浓缩拢来垒成一堵堵墨染的墙,包厢一样将四面八方笼罩。福林提着煤油灯向前迈一步,漆黑的墙便往后退让一步。但这黑暗也像是故意戏谑他,时不时牵一牵他的手,拽一拽他的衣襟。福林几次趔趄差点绊倒,他恼恨极了,使劲地挥了挥手,好像想把黑夜赶得远远的。
费了好大的劲,福林终于挪到了堂屋正中有地窖的神龛下。他瞧见墙上贴着一张女人放大的相片,哭丧着脸,相片蒙着一层新尘。过去,福林是常有揩抹的,只是前段病重便耽搁下来了。他久久地端详着相片上的女人,感觉鼻子酸酸的。他轻轻地仔细地擦拭照片上的尘埃。
吉昌肃然凝视母亲。她仿佛正盯着神龛下的地窖,默默祈祷、保佑他们父子。
福林颤颤巍巍揭开盖在地窖口的木板,将煤油灯伸入地窖。
地窖里冷森森,空空如也。
看见这地窖,福林模糊的意识又回到了那些坐立不安的岁月里。
福林托人将秋香一张旧照放大,贴在堂屋正中墙上。孤独时总要在秋香的照片前唠叨一阵,那照片虽然不再鲜活,一些角落甚至被时间这只狗啃出了洞,残缺不全,倒也像秋香在时一样伴他度日。如果日子津甜,心事顺达,照片上的秋香就笑靥满脸;如果日子苦涩,心情烦闷,照片上的秋香就郁郁似哭。
而此时的秋香看着他,一脸的迷茫。
在福林眼里,妻子不过是人活着的一个伴物,人在的妻与相片的妻是一回事,没区别,只要有个伴就行。他一直没认为自己有什么错,藏着那么多光洋舍不得花还不是为了子孙?虽然秋香跟着我受了一辈子的穷,但我自己也同样穷着苦着,我何尝不想一家人过富贵人家的日子?高贵地活着令人钦羡?但那富能露吗?我要是把那些光洋说了,妇人家的还能藏住秘密?福林有时也怨秋香,怎么就这么看不开呢?人生险恶啊。
福林望着手背上愈来愈多的老年斑,无可奈何,他感到内心那根弦紧绷绷的,瘦成一条丝线,再也承受不了任何压力了,如同耕地的牛累了想把套在它肩上的牛弯取下来,但它又做不到,只有更加的烦躁不安。福林曾听说,古时候,大凡富贵望族都喜欢用金银做陪葬品,一来显示自己富有,二来金银带往天国,来世也是个富有的人。谁料,突然岔生这该死的劫数,他痛恨老天,让病痛来得这么仓皇,这么突兀,以这样迫不及待的方式,使他来不及妥善安排。
福林一夜无眠,不知不觉,天渐渐亮了。
窗外的柚子树远远地站着,看得见枝头上高高的柚子球样的影子。不久,屋檐下传来了叽叽喳喳报晓的鸟语。吉昌用冷水毛巾敷了敷熬红的眼,煮了一碗面条搁桌上,留给爹。第一节课是他的语文课,吉昌不敢耽误。
吉昌一走,福林好像变成了一只猎犬,猫着腰,从东厢房到西厢房,西厢房到东厢房的,踅来踅去,鼻子使劲的四处嗅。零乱杂碎被扔得东一件西一件,满地狼藉。还是没找到他所希翼的东西。他两腿沉重,石头一般僵硬,再也拖不动了,他想安静地在床上躺一会,喘一喘气。
床脚下隐藏着一个不显眼的小地窖,铺地窖的木板因为地气潮湿又加上虫蛀,生了一小段麻麻密密的窟窿眼,已彻底腐烂了。福林步履踉跄,正好一脚跺中了那段腐朽的木板,木板一受力,猛然断陷。福林整个人失去重心,往前一扑,“喀吧”一声,苦竹做的拐杖撅成两截。他额头磕在床沿上,顿时勃起鸡蛋大的一个血泡。
福林遽然醒悟,傻傻乐着,竟喃喃说出话来:“找到了,这遭找到了。”
他不顾疼痛与额头肿起的血泡,把地窖里的东西一股脑搬出来,一边搬一边说着,声音越来越大:“找到了,终于找到了,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福林抓了几捆,扯掉油皮纸,露出明晃晃的光洋,他抓了一把放在掌心,紧紧贴在胸口,像呵护失散多年的孩子。他着实拥有过这些光洋。这些光洋的确属于他。他记得曾经多次满怀兴致用嘴挨个吹拂过这些光洋,聆听光洋发出的美妙的音乐声,那是多么地令人快慰啊。
福林激动地把那些捆着光洋的油皮纸都剥开。
床铺上,光洋垒成高高低低的山峰,压得床板吱嘎吱嘎响。
望着这山堆一样的光洋,福林晦暗的眼神忽然发亮,眼里流出浊泪来,他在心里嚎叫着,“我有光洋,光洋永远不会贬值,我要开染坊,我要开一家最大的染坊。”他拿出一撂光洋,“孩子他娘,这些给你,你去买件像样的衣服。”接着他又码出两撂,“吉伢子,这些光洋给你,去买点好吃的。”“岳老子,这些给你,去打点酒,割块肉,晚上咱岳婿俩好好喝上一盅。”“姓蒋的,你这个挨千刀的,你狗眼就盯着我这些光洋,哼,你以为你能搜尽我的光洋,哼,你算个鸟,你他妈就是个没屌的种,拿着鸡毛当令箭,你算个什么东西,哼,给我提鞋都不够格。”“吉伢子,你爷不是孬种,你爷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你爷是个富翁,你爷开染坊赚了,你爷没骗你,你也开染坊,你也能赚很多,比你爷还多得多。”
福林趴在光洋上,那光洋折射的光照得他脑袋有些发沉,各种意象纷至沓来。他看到秋香伸手向他走来:“给我钱,给我钱。”这是秋香在世时,说得最多的话。老吴师傅向他走过来:“给我吃的,我要吃的,我肚子饿。”
秋香穿着发白的土布衣服,恍惚就站在对面,音犹在耳:“你回来了,就好,吉伢子你要照顾好,我走了。”
“不!不!不要走!”福林吼着。可秋香飘走了,穿着那件发白的土布衣服,像仙子一样和风一起冉冉飘走了。
娘卖麻皮的,找到了又怎样。无奈指缝太宽,时间太瘦,过去的日子悉数水一样流走了,不会回来了,秋香也回不来了,到这时,他方才彻悟。为了这些狗日的光洋,他吃尽了苦头,担惊受怕一辈子,从来没有给他带来过踏实的开心和快乐。他越想越委屈,把那些光洋一块块往门外丢,就如丢小石头块块。
那些光洋长期藏身暗黑的地窖,久没起用,现在重见天日,获得自由。它们兴奋得似一个个跳脱衣舞的戏子,即便没有音乐,没有舞伴,也照样蹦蹦跳跳,撒着欢,越溜越远。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