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霭、预感和性
(2015-06-09 17:3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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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 |
雾霭、预感和性
方晓
在藏系小说之后,徐东像是歇下了蹈虚的空灵身姿,双脚站进俗世的尘埃里。他笔下的人物也开始少却了对远方或清静的想往,而几乎无一例外地陷入贫瘠生活。“不缺少物质,精神也同样富有的诗意生活”始终与他们距离遥远,仅在向贫瘠宣战的心理对抗层面上,才对他们存有意义。徐东的残酷更在于,他没有让花秋生和李明亮、马丽和小青(她们似乎因女性身份而倾向于被动抉择是否破贫瘠之茧而出)等甘于沉沦,虽然贫瘠于他们可谓与生俱来,比脑门上的红色印戳还要清晰,然而他们却义无反顾一头扎进俗世里,在成长和失败(极少是短暂的成功)中逐渐变异,终归又被毫无二致的贫瘠吞噬,无论他们自愿与否。
虽然《消失》中的孙勇已自我警告“人不是金钱的奴隶”,但《新生活》里企图从平庸爱情中突围的李明亮仍然选择北上赚钱,不惜抛弃女友小青。只有钱才能换来他想要的爱情,他即使挫败也坚持这般认为,于是在欺骗、自我安慰和激励、反复自责中,陆续与知性、能为他带来意外钱财的顺子,美而富、对他具有无形杀伤力的安佳,冒充北大女生的骗子王芳(她分三次骗走李明亮从顺子手上赚来的三万),邻居妓女小红,发生性甚至“爱情”关系。因无钱支付嫖资,在被小红喊来的壮汉暴打之后,李明亮买刀试图报复,最终却只是胆怯地划向自己的手臂。他认为一切该结束了,回到小青身边。结果他们还是分开。
从左冲右突的情感幅度来说,《新生活》可算徐东近期小说的极端产物,当然也是一个代表。李明亮总是生活在内心危机之中(却又不仅是因为囊中羞涩)而难以自拔,却又总希求能在下一次突如其来的转变中获得再生。他企图以性来麻痹困窘的切肤之痛,却又妄想性能升华为爱情,从而穿行在道德的逼仄峡谷中,步履维艰,每一步都极力要与道德上令自己万分不安的领地分离。李明亮几乎被徐东设计成一个自我奴役主义者,一直做出冲锋的姿势,无顾内心的徘徊和昔日平稳生活的回扯力量,然而他找不到冲往的方向。徐东封闭了那道透着光的罅隙。他只能像个困兽,却向自己和社会伪装出困兽犹斗的盲目和勇敢。他每一次对自身堕落的认知,都是一次自我道德革命,但唯一结果只是将自己摧残得体无完肤。他虽然也能直面过去生活中的窝囊,和现在的卑劣与沉沦,毫不容忍地加以否定,但在不堪的现实迫在眉睫时,他只能活在一种二反背律里。最终只是剖开一切自身内在之后的否定,即使生活重归贫瘠。
过于鲜明的追逐金钱和爱情的动机,反而让徐东笔下的人物都变成了动机不明的人。他们恍惚只是需要活在自己的幻想和虚构之中,需要一份建立在物质富裕之上的想象的爱情,以蒙骗自己是借理想之名行事罢了。也只有在那里,他们才感觉安稳。然而,爱情,在徐东的小说里似乎是毫无价值的。李明亮企图在爱情中自我证明,这恰恰使得他的感情处在无法复原的贫瘠状态。他们心灵的逻辑线索尽管纷繁芜杂,但不经抖落就纷纷淡化了,更让人无以安心的是——连他们的梦想都在摧残他们的道德,一个也没有放过,一次也没有落下。在《消失》中,孙勇说,“所谓的道德不过是人类的枷锁……我想成为文明秩序的破坏者。”徐东就恰如其分地代替他履行着破坏者的角色。
徐东也给予他的人物以梦想,但断然抹去了梦的色彩。他们一直在挣扎,生机勃勃的场景却就是无法呈现出来。只是秋草枯黄般的灰色,恍若一潭沉寂的死水。唯一的例外,是《变化》中的李更说,“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通过告别来迎接新鲜的世界的到来。”他看到了“黄金的国度”和“白马”,“走过了城市的楼群”,最后“来到了线条明净的田野”。然而,除掉照亮现实的贫瘠之外,我们只能想象,这其实无异于一种自我分裂后的无力缝合的宣言而已。
《变化》中的花秋生与李更,《消失》中的孙勇与李更,《新生活》中的李明亮与他未被赋予姓名的深圳朋友,都有大幅的对话。看似两个不同的人在交谈另一种暂且可望不可即的生活,却又酷似一个人在镜子前的自言自语。对方是活在自己身体内的一个陌生人。交锋与共鸣之后,只剩下被其占据和指引之一途,对那个内心的恶魔服从甚至膜拜。
复杂的人性在徐东的小说中多有呈现,诸如花氏家族的诸多人等,但这显然并非他的目的,只是一种游离于外围的勾勒,类似于充当背景的布幕上的一根根彼此交叉、感染的线条。因为要透视人生根茎伸延的方向,才不得不将整片叶子的轮廓展现出来。但是,或许连徐东都始料未及的是,叶片的每个毛孔都汩汩流淌着阴郁、无所适从、自私、浮躁、失败和凄冷。能让人感到放松的也许只是,在《变化》的最后,无名叙述者终于出现了。似乎徐东想让读者懂得,这只是一个故事,他们是生活在舞台上的皮影和木偶,我们只要看看就好了。他们,与我们无关。事实却并非如此。
多年前,我评论徐东藏系小说时用了“神性”二字。在徐东的近期小说中,人性,却被刻意地放大和凸显出来。有时候,它甚至自行割裂成独立的人和性,彼此占有,若即若离。或许,徐东笔下人物的前行、倒退或滑翔之路上,仍有“神”般的雾霭在飘渺,但他们其实对自己的未来充满预感,就像明知雾霭背后泛射着怎样的光,不过是性、爱情和世俗。他们在言语和行动上都反对它,但似乎又早已在等待它的到来,然后束手就擒。
方晓,男,安徽安庆人,1981年12月生,数学学士、法律硕士,现为法官,居杭州。小说散见于《江南》、《山花》、《长城》、《百花洲》、《青年文学》、《中国作家》、《西湖》、《浙江作家》、《文学界》、《福建文学》、《山西文学》、《飞天》、《鸭绿江》、《长江文艺》、《广西文学》、《安徽文学》等期刊,有小说入选《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2009中国年度短篇小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