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与切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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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徐东《藏·世界》
刘凤阳
1、遥远的是空间,切近的是心灵
读完徐东的短篇小说集《藏·世界》,我的第一反应是对徐东的经历产生了怀疑:仅仅在西藏生活了三年的他,何以能够如此切近这片辽阔西域的“系在皮绳结上的魂”?在他单纯得近乎透明的文字里,没有外来者一贯的猎奇眼光,没有一惊一乍的故作神秘,没有对“故事”的深度迷恋,甚至没有了“写小说”的自我意识——一切仿佛天成,仿佛信手拈来,有如“松间明月照,清泉石上流”,明暗相间、张弛有度,这是写作者完全进入自在自为状态之下的、一次极其完美的书写之旅。需要怎样的积累和沉淀,方可获取如此饱满而又日常的书写?
2、吃石头的羊
《独臂的扎西》的开头如同一首忧伤的抒情诗,又像一首绝望的咏叹调——大山守住一片天地,扎西守住一群羊,在阿爸留下的旧房子里,三十二岁的扎西不停地问询“天空中刮过的风,以及天空的鹰”:卓玛索娜,你在哪里?
扎西十六岁上在赛马中失去了一条手臂,从此失去了“找对象”的机会和获得幸福的权利。三年前,“像风一样”来去无踪的卓玛索娜和他一起生活了半年,令他获得新生,令他感觉“那只丢失的胳膊又重新长到他的身上了”。其实,卓玛索娜不算漂亮,她的眼睛一只大一只小,“那只小的眼睛看上去就像一条缝”,但扎西认为:“小眼睛看到的风景啊,不比那些大眼睛看到的风景差;你的牙齿很白,会发光;你的脸,就像太阳!”可是,有一天,卓玛索娜不辞而别,他长在心里的那条手臂再一次丢失。羊贩子空多达娃谎称,他从南飞的大雁那里得到消息:卓玛索娜在北京。他劝扎西卖掉羊群,去北京找她。但是扎西并未听从,他说:“一个人天亮了以后就走了,总是有她的原因吧!”
这是何等的卑微,又是何等的开通!扎西虽然极其渴望卓玛索娜回到他的身边,但他更忧愁的是:“如果卓玛索娜像石头掉进水里,什么时候才能变成光滑的鹅卵石呢?”
3、在暗处飞翔
“神山与圣湖的儿子”欧珠整天蹲在墙根晒太阳,他不仅什么也不做,连说话的兴趣也没有。因为,比起神山和圣湖,人的力量实在微不足道,他明白自己的渺小;还因为,“我怕我一说话,世界就变了……我一说话的话,有些事物就要被惊动了”。欧珠手握“有重量”的石头,以免心里的想法把他“带起来飞到天上去”,石头在他温柔的摩挲之下变得光滑洁净。欧珠的眼睛半睁半闭,但是他的心快要睡着了,“心快要睡着的时候,心里的一切事物都放松了,自由了”。欧珠边晒太阳边想,他的梦也许不会被太阳晒干变成现实,但是只要他继续想下去,结实的现实世界至少会变软。欧珠不干活,妻子梅朵就把里里外外的活全干了;梅朵干不完的,就由他们的十六岁的儿子吉次和十三岁的女儿尼次来做。欧珠感觉自己已经附身在别人身上,孩子们赶着牛羊去吃草,他也跟着去了;虽然孩子们没有跟他说话,可是他知道他们是有话要对他说的。皮毛贩子次仁劝欧珠摆个摊卖点东西,哪怕卖石头也行,这样多少可以有点收入,但是欧珠告诉他:“我心里的东西是搬不到地面上的,也不会有人出钱买”。欧珠虽然什么也没做,但是,他“守住了时间”。就连妻子与人通奸,他也没有生气,因为,“该发生的事情谁又能阻止呢?”欧珠生活在想象的世界里,世界便在他的想象里飞翔……傻瓜欧珠,石头一样的欧珠,他的“远方”究竟有些什么?
“有路的地方,顺着路走;没路的地方,顺着草走;没有草的地方,顺着石头走……远方,我感觉到了……”
《欧珠的远方》,诗一般的语言、诗一般的题旨之下,带给读者诗一般的怅惘和忧伤。欧珠的与众不同世界观和价值观在徐东的笔下,呈现出了一种原始而淳朴、单纯而执着的力量。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远方”,每个人的心里都有飞翔的渴望。
4、时光的河流
读《藏·世界》里的十七个短篇,时时被徐东的文字所深深打动。他的小说里有十九世纪俄罗斯文学的气韵,有一种深沉、悠长、缓慢的格调,同时,他的每一行文字又都打上了自己独特的印记:于深沉中充满了温暖,于悠长中注入了灵动,于缓慢中挥洒着轻逸,人的遭际、人的命运是他关注的焦点,山川大地、时光、河流、冰雪、草地……这些亘古不变的事物引领他的目光,无论是昆山达杰、卓玛索娜和他们失明的儿子吉桑龙次在暴风雪里向往的,那“画着上弦月的门,用黄金铺成的路、碧玉一样的草地和银子一般的河流、图画一样的村庄和树林”(《净土》),还是照彻了西光达娃梦中思念的月光(《西光达娃的月亮》);无论是桑娜眼里那一朵朵由格列变身的白云(《格列的天空》),还是强巴和那头与他朝夕相处、倾心交流的牦牛(《转山》);无论是那条从贡布达娃“生命中流过”、因而使他再也无所畏惧的河流(《河流的方向》),还是被西多的飞刀砍得纷纷坠落的时光(《贡加贡的时光》),一切都带着神性,在澄澈透明的、广大的天地间,我们跟随着徐东的文字,与他的人物一起,肉身纷落、灵魂擢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