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水洗过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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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水洗过的小说
蔡东
欧珠是一个男人,没有用的男人,他像暮气沉沉的老头,整天蹲在墙根下晒太阳。
欧珠是一个男人,有慧根的男人,他的童心里藏着不着边际的梦想,在墙根下边晒太阳边做梦。
深圳冬天的阳光像从天上泼下来的,我站在窗前,心想,这温暖晴朗的日子,不读书,不写点东西,不提升提升自己,简直就是犯罪——我从没想过溜着墙根晒晒太阳。
而欧珠不沾俗世的营生,不知道什么叫前途、进取和成功,不害怕一事无成,不知焦虑为何物,没有危机感和紧迫感,也从不忙于比较和追赶。他在沉思默想中抵达澄明,某年月日,他告别妻女,牵着头顶开出一朵莲花的牦牛,走向了远方,走向了一个无限接近于哲学的奇妙的所在。
欧珠是徐东小说集《藏.世界》里的灵魂人物。
西藏的声名和意义早已超出了单纯的地理学范畴,它有摄人心魄的美景、遗世独立的气质,它也浑身标签,难以自弃地成为媒体、公众追捧的圣地,自以为有点品位、有点情调、有点文化追求的都市人,言必称西藏。西藏是一个极易被赋予寓意和象征色彩的地方,事实上,它已经陷入到被过度解读和疯狂阐释的尴尬中。
有鉴于此,西藏题材的小说很有可能出力不讨好,一不小心就落了俗套。徐东面临着许多技术上的挑战,如何不让理念膨胀出文本,如何让意料之中的主题在隐藏和表现中得到平衡?读完《藏.世界》,我替作家长舒了一口气,《藏·世界》不是旅游宝典,不是小资读物,不是哲思语录,是小说,虚构的小说。
我可以使用很多词汇赞美这部小说集,诸如空灵明净、意境纯美之类,但我更愿意从小说文体的层面去关注它。在我看来,《藏·世界》首先解决了结构的问题,它是有全局构思的小说。当代小说在结构上有所建树的实在不多,作家愿意在语言和故事上花心思,却并不重视结构的作用。中国现当代的中短篇小说集以拼盘式居多,篇目间缺少有机关联,顶多算作家某一个时期的作品结集,东拉西拽,勉力成形,缺乏一个有效的统摄。相比之下,欧美的系列小说就很常见,如艾丽丝·门罗书写“挣脱“主题的《逃离》,朱利安·巴恩斯书写“衰老死亡”主题的《柠檬桌子》,用一系列的故事和人物,从不同的视角切进同一个主题,通过中心的发散辐射,通过反复的叙述和表达,通过篇目间隐秘的互动,产生了一种神奇的效果,这就是结构的力量。
《藏·世界》具有美妙的结构,《欧珠的远方》和《格列的天空》,既可作为独立的篇章阅读,又是整个系列中的一环,篇章和篇章间呼应得丝丝入扣,线索发散得自如而严密,千丝万缕在空中飘舞,线一收紧,即完成有力的收束。欧珠,这个颖悟的男子,他是线索,也是轴心,他打通了整部文集,他的身影,他的气息,在一篇篇小说里明灭可见。每个篇章里的人物都一派天真如梦似幻,他们踏着优美徐缓的节奏向我走来,“身体里流着清水”的旺堆,“胳膊变成一只苍鹰”的独臂扎西,“从小喜欢收集羽毛”的平措,穿蓝色长袍的格列,像“把天空的蓝穿在了身上”,他们是独一无二的个体,是构成藏世界全景中一帧帧奇异特别的图画,他们也是血肉相连的同类,互为影子和分身,互相烘托印证着对方。篇首走向远方的欧珠,和篇末围着冈仁波齐转山的强巴,构成了一个富有魅力的环形,他们曾遥遥相望,最终互相抵达。
读这样的小说,你能感觉到作家的创意,作家编织技术上的精巧细密,以及他写作时小小的满足和得意。在小说的领域,结构永远都是独立的审美对象,它有自身的尊严,更有独特的效用和价值。
这是一部多么适合升华的小说集,可以轻松提炼出信仰、自由、异域风情、天人合一、诗意栖居等关键词,可以从反思生存状态、切除现代化世界癌肿的角度去阐释,但这些不是我最关心的,我不在乎主题是否深沉、思想是否具有超越性,我感兴趣的,是作家能否用纯粹艺术的方式,把每个主题词打磨得圆润精美而又不落痕迹。徐东的语言像在水里洗过,干净灵秀而充满想象力和画面感,凭借这部集子,他已傲然建立起自身的个人风格。而《藏·世界》里的故事,流畅到几乎感觉不到外力的推进,一点都不疙瘩。虽没有剧烈爆发的节点,整体上却散发出跌宕变化的气质,跌宕的不是情节,而是人心。杀人,盗窃,偷情,这些好用的戏剧元素,徐东没有奇货可居地安插调度,没有时不时来个悬念和圈套,他的叙述姿态近乎自然无为,任其流淌,这就是生活,我们要做的,是敬畏生活本身的诡谲、深邃和华丽。徐东每个平淡的故事里都敛着一枚闪闪发光的内核,比如说,最天然美好的爱情里饱含着近于动物性的情欲,比如说,即使再庸常的生活也不仅指着一个方向,岔路就在你我的脚下。他的故事涵藏住很多东西,不干涸,也未流溢而出,丰美湿润,恰到好处。
小说里遍地都是充满灵性的光滑的石头,小说里有天空、河流、会唱歌的女人和散落在草原中的洁白羊群,令胆小如鼠又心乱如麻的我,感到空旷和清洁,感到松弛而安详,感到一种安静的美丽。我没去过西藏,但徐东的小说符合我对西藏的想象。那里,不慌张,不左顾右盼。那里,简单与美好,无需刻意,唾手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