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知不觉间就会变老了。看到父亲，我感到时间的速度，是一种生命的，心灵的速度。没有奇迹，只有平平淡淡——那然而样的平平淡淡，细盘算来，却会是相当的艰辛与不易。母亲说，以前父亲骑着自行车做生意，驮着一二百斤的货物，一次碰到下雨天，地滑，摔倒后父亲的脚被玻璃扎伤，血把鞋都浸透了，他却不觉得痛。父亲在他年轻的时候，有他奋斗的历程。他吃的苦，受的罪，我所看到的，只是有限的一点点。然而年轻的时候是多么好啊，即使生活得艰难与辛苦，也有着好的身体,前行的能力，满怀的希望。现在的父亲老了，真的是老了，他脸上布满了皱纹——很少再像以前那样笑容满面，眼睛里有着对整个世界的不理解，不宽恕。或许他早就承认了人生不过如此，世事不过如此的现实，也不再把我，他的儿子当成他的梦想，他的追求了——我所有的成就与成功，虽说也会使他欣慰，也不过如此。因为他老了，他感到自己的任务完成了，感到自己的力量用完了。

        我的父亲和母亲，因为我要结婚，第一次来到深圳。来之初，他不想来，因为第一次出远门，他们怕，或许还因为他想继续过自己的生活，不想被任何事打扰。然而他还是在我的要求下来了。来到这样的大城市，他感受到城市的发达，对照落后的乡村，想必会觉得，自己的前半生活得有一些不值得了。城市里有那么多车，有那么多高楼，有那么多的人。父亲感到惊奇。父亲快六十岁了，来到深圳后他不想回老家，他想在城市中做点事情，甚至想重新开始自己快要枯败了的，缺少了希望的人生。他想感受城市，享受城市里的文明——然而他却是落后的.第一次坐出租车不知如何打开车门；第一次上电梯，不知如何上下；第一次用马桶，不知如何冲水；第一次看大海，第一次吃南方的饭菜，有太多的第一次使他觉得自己像个不懂事的孩子，感到委屈,或许也使他像我小时候一样有一点点小委屈便想要流眼泪。

　　有一次父亲躺在床上，不想起来吃午饭。他借口自己晚上睡得晚，困了，事实上是因为母亲嚷着过完年就回家，他不想回——而我也主张他们回家，他有些难过了。看到父亲湿润的眼睛，我的心里也难受了。我想起我小的时候，我想做什么，想到哪里去，父亲总是会答应我，满足我，于是我找父亲谈心。我说，你想回家，想留下来，我都听你的，就像以前你支持我一样。父亲这才舒心了一些。

     父亲和母亲来深圳之前，我与他们有两年多没有见面了。以前每周打一次电话，对父亲也不知说什么好。我们缺少了心灵的沟通，彼此在感情上变得隔膜了。而来到深圳之后，我也忙于自己的事情，没有找机会与他交流。其实我很想与他像以前那样坦开心扉，什么话都说。可是我发现，我们再也找不到共同的话题了。他变了，我也变了。我们的变化是一种内心的变化，精神上的变化，这种变化表现在我们的神情上——我看父亲，哪儿都不太顺眼，他的背驼了；因为几年前伤过腿，走路也慢了；他说话不懂得客气，对我的印像还保留在以前的状态，而且还有着一种对我的不信任——他可能会觉得我会对他不够好，尽管我给他买了西装，让他们住我们的主卧，吃好的，用好的，还把一枚金戒指给了他，他还是感受到了我对他的不满。我的变化则是暂时放弃了对文学的执著，承担起生活的责任，去努力工作赚钱，眼睛里有了对任何人与事情的冷淡。

       父亲是有一定思想的，他喜欢看书。他的有限的思想在接触到深圳这个大都市时，可能会产生一些特别的反响，使他痛苦。这种痛苦他无处诉说，也没有办法说出。我想父亲会不会觉得自己在城市中，在儿子面前是多余的呢？也许会。我想父亲也许还会有一种冲动，他想离开母亲，离开我们，自己独自去流浪——他说过，他可以一个人在城市中生活；在来到深圳的第二天，他怕影响我们的生活，就想和母亲搬出去住，另外他也觉得那样会更自由。然而那种冲动很快就熄灭了，因为他有些害怕这个城市，他在这个城市里谁都不认识，他对这个城市里的路不熟悉，他不知道离开我该如何生活。父亲已经过了容易冲动的年龄了，他老了——而在我的印像中他曾是那样年轻。

    家里没有什么活可以做，我带着他，教他如何上下电梯，如何逛超市、买东西，给他钥匙，让他一个人试着出去走一走。他学得挺快，一星期过去以后，他就可以从超市买来东西，和母亲一起吃饭了。他仍然喜欢吃馒头，米饭吃不习惯。他喝水很多，一桶矿泉水，二三天就喝光。喝水或许可以减轻焦虑感，我想他是有着某种焦虑感的。他不是那么丛容，在城市中生活他还需要进一步适应。每一天早上，他与母亲总是起得很早，起来后下楼去走走。后来他也拿着二胡，去街区路边的椅子上坐着，拉上一会。母亲反对他去，因为拉二胡时，有时也会唱，这总会有一些人投来异样的目光。在深圳这个大城市，父亲想变得更自由一些。在我们去红树林看海的时候，他想唱。在穿梭的人流中，他张开手臂，压着嗓子竟然唱了几句。我忍不住制止了，我也怕别人投来的异样的目光会误认为我的父亲有神经问题。我看到父亲自我解嘲的笑，心里觉得多少有些对不住他——我想，在我的潜意识中，我觉得这不是父亲的城市，甚至，也不是我的城市。我们都在夹缝中存在，要该小心翼翼。

     来深圳一周以后，父亲开始写唱词，他想要在我的婚礼上唱上一段。他很用功，大约用了四五天的时间，写了三四十行，并且认真地抄写了几遍，拉着二胡，试着唱了出来。虽说我并不太希望父亲在我的婚礼上唱，但我还是决定给他一个表演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