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朋友杀了人，他在深夜来找我。

死者我也见过，那是一位微胖，中等个儿，面带忧郁和微笑，本来可以活上很久的女人。他爱那个女人，总觉得自己应该和她生活上一辈子。但是，因为他一事无成，缺少相应的经济基础，女人虽说爱着他，但并不愿意和他在一起生活。

他想去死，矛盾的是，他还想活着继续想念已经死去的她，与她保持着一种爱的关系。

死者生前认为，相爱的人未必一定要在一起，因为这是很多人的现实。她可以把爱放在心底，可以与别的男人保持着一种良好的物质关系。这是让他无法忍受的，虽说从某种程度上他也完全能够理解她的行为，因为有很多人的爱情都是有弱点的。比起物质丰裕者，他的贫困的确造成了她的压力。

他是个结实、忧伤、单纯的人。他厌倦现实，有种暴躁的力使他对一切都不耐烦。他失眠、焦虑，对生活缺少相应的热情，做什么事儿都不能够积极起来。因为她，他甚至反感物质所带来的所有的幸福与快乐，认为那是虚假的。

他至直至纯，固执已见。虽说他也无法完全避开世俗的生活，为生生活，他也虚伪过，向现实低过头。但是在拥有爱情的时候，他不想再向生活的现实退让。他想在一无所有的时候获得不讲条件的爱情。

他杀了人，这使我很紧张。想到杀人偿命，他被逮捕后不久将会被枪毙的事实，我不知如何安慰他。如果可能，我真希望他能继续活下去。但现实的规则无法原谅他，甚至他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

“是，是她让我杀了她。”他说，“因为在面对我的时候，我就像个不可更改的现实，一个梦境。我们吵了架，谁也不向谁让步。非常痛苦，我们那个时候都想死去。我用手卡住了她的脖子，当时我就像是受到了她的指使，我没有想到我会真的要了她的命……”

他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眼睛火炭一样红，脸上却像是落了一层银亮的霜花。他在说话时声吵哑低沉，没有表情，就像在说别人的事。

我给他烟，他不接。

他与她相爱的时候，也总是喜欢来找我，和我说起她。讲起他所爱的她，让我感到，他就像说起所有的人，以及所有人的生活与梦想。就像他在讲述一个美好的梦，要把梦变成现实。

我和他是朋友，但我们也算不上特别好的朋友，因为我们有进候连自己都厌烦，都没有自己认为的特别好的朋友。我们都生活得不太如意，甚至有些同病相怜。我了解他，并祝愿他能和相爱的人走在一起，但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会杀了她。

“喝点酒吧！”我有点儿不知所借地看着他，特别想和他喝点儿酒。

他没有吭声。我下楼去买酒，在空空的电梯里我似乎看到朋友的情人，她依然微微笑着，让我忧愁。在买酒的路上我甚至想，我是不是该告诉警察，杀人者就在我的家里。

抱着酒回到房里，我给了他一瓶。

“是我杀了她……她不想活了，我不想让她继续活下去了……因为那时候我也不想活了……现在你告诉我，我该怎么样去死？”

他用绝望的眼神看着我，我回避了他的眼神，我怕他。

我说：“喝点酒吧，事已至此，不要太难过了。”

他闭上眼睛说：“死去的不是我，等待着我的是我该怎么去死，或者怎么去活。我爱她，我想代替她继续活着，甚至变个样儿活着，活得就像她想象中的我的样子。现在我可以为她改变，去迎合一切人，一切事，去努力赚钱，去买楼，买车，过上上流社会的人才能过上的日子，可一切都晚了……”

我喝了三瓶啤酒，感到自己的头有点晕。我想痛哭，又觉得自己挺可笑。

我说：“有很多个夜晚，我总是一个人在床上手淫。我松开四肢，想要放弃与诸多人相爱的可能，只与自己的那颗心相爱。有时候我想，那是一颗怎样的心呢？那是一颗因为拥有灵魂而超越其本质的心，它在我的意识中照见一切，又使一切变得模糊。心它自由，渴望真爱与美好，也渴望使一切欲望得到满足。它持续地跳动，带着我的想象与身体一起走向苍老，直到有一天它再也跳不动了，完成了生命的过程。我并不想人为地去破坏它，但总会有一种外界的力量来指使我破坏它，使我成一个暴徒，去伤害所有的人——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证明我爱着，让我所爱的一切感受到我的绝望与难过。我的心是一颗尘世中的世俗之心，谁能摆脱世俗呢？离开世俗的人和事我们就难以存活在这个世界上。心像一个小孩子，可是生活并不会一味地娇惯它。我们的心有怯懦和勇敢，它怀着希望与绝望。在我们有希望，想要获得什么的时候，它怯懦，怕任何阻碍与伤害，它会紧张，会怀疑。在绝望，想要放弃一切的时候，它勇敢和盲目，足以让人干出意料不到的傻事。你一直是一个非常单纯简单的人，我真没有想到你会杀人……现在，我为你痛苦，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去解决已经发生的事情。在我去下楼买酒的时候，我还在想着是不是告诉警察你在我的家里，我不会这么做，但是我为什么有了这样的念头？因为我也担心你会对我造成伤害。现在，我感到我就像你一样，怕死，似乎也不是怕死，因为有很多时候我活得了无生趣，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有时候我爱所有的人，有时候我又恨所有的人，似乎我找不到爱与恨的理由，我想我们活着，也许是让自己在活着的过程中慢慢了解人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命运安排了我这样，我自己也认同了这种方式——可命运为什么安排了你不想要的结局？”

他用牙咬住瓶口，咬得咯咯直响。他望着我，突然放声笑了。

“我认了！”他仰头把瓶中的酒一口气喝光，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的脸上和身上，都红了，他说，“我决定了，我要去死！”

“你也许应该继续活着……你可以去一个陌生的，偏避地地方继续活着……因为我并不想让你去死，虽说你杀了人，事实上，我觉得我，甚至所有的人都是凶手。”

他站了起来，准备离开。

想到房子外面的整个夜晚，在等着他，我的泪水情不自禁地流下来。

“最好的办法是去死。不管我多么想继续活着，能够想着她。”他坚决地说，“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