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小说: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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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
那时我住在第二外语学院的对面,租的民房,一个月二百块。我住不起更贵的房子,因为那段时间我没有出去工作,在家里专门写小说。
牛马在离婚之后,他觉得自己也想要写点东西。想写东西的时候,他就想到了八年前的我,那时候的我就喜欢写作,经常坐在学校的排椅上独自发笑。
走到校门口,牛马从车里走出来,站到我面前,一时间没敢认我。他的头微微偏向右边,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上下打量我。当时又瘦又高的我穿着一件破旧的灰色格子T恤,汗渍麻花的,衣襟还被烟头烫了几个小洞。下身是一条短裤,脚上踏的是一双裂开皮子的凉鞋,走路时随时都有可能断掉。在牛马的眼里,我十分寒酸、落魄。
牛马穿着一身休闲装,都是名牌,一件估计少说也不低于六百块。牛马还是那样胖,比八年前更胖了一点。我见到胖点儿的人就羡慕,觉得自己的确不该那样瘦。见到牛马后,我想抱一抱他,因为我和很多大学时的同学都不联系了,平时也很少和朋友们联系,而牛马的出现让我感到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
牛马犹豫了一下,张开了手臂,和我用力地拥抱了一下。
我带牛马去我的住处,到了我的住处,他终于忍不住说,你不会吧,在首都竟然混成这样?
我知道他是说我穿得和住的太差了,就趁机说,看到我这样,你还敢搞文学?文学在这年头这可不是好搞的,还是当你的老板好了。
我的房子不足十平米,放着一张单人床,一个大书架,一台桌子,一张椅子,衣服散乱地堆在书架和床上。当时是六月份,天那么热,屋里连台风扇都没有。
这是让人住的地方吗?牛马说,走吧,简直像蒸笼,咱们去找个宾馆住下来再说话吧,方刚,你也别倒水了。
那一天晚上,我和牛马住在了第二外语学院的招待所里。房子里开着空调,特别舒服。洗过澡,我和牛马穿着短裤躺在床上说话。
牛马说,跟我到深圳去吧,这次我来北京,最主要的一个任务就是说服你去深圳。你去了我就有个能说话的。在深圳你别看我混得不错,这么多年我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你和王捷呢,你们没话说?
王捷是牛马曾经的老婆,他们在深圳同居了六年,结婚不到一年就离了。
王捷是我们的大学同学。我曾经喜欢过王捷,喜欢她倒不是她长得好看,是因为我听说她也写诗。我觉得热爱文学的女生可以和我交流,也能够理解和支持我写作。当时我在学校的文学社当编辑,借口约稿也曾经和她单独相处过。当时王捷连正眼都没看过我一眼,她不是看着天,就是盯着地面,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我觉得她对我很冷淡,这让我感到失望。
不过,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记得王捷的模样。后来听说王捷和牛马结婚的消息后,我还失落过一阵子。
牛马也喜欢过王捷,他觉得王捷挺傲,腿也挺长,让他联想到仙鹤。另外牛马自己写不了东西,但他特别佩服能写作的人,尤其是女的。
牛马的英文很好,在学校英语演讲比赛中拿过第一名,他曾经的理想是当一名出色的翻译家。我一直记着他的话,并希望将来自己的小说出版了,就由他来译介国外。不过到了深圳之后,牛马翻译的不是文学作品,而是一些商业广告。
牛马虽说喜欢王捷,可在大学里也没有和王捷正式谈恋爱。他还跟踪过王捷,发现王捷喜欢往运动场跑,喜欢体育系高大强壮的男生。牛马也曾买来拉力器与握力棒,有一阵子天天锻炼,希望能改变自己肥胖的体形。但坚持了没多久就放弃了,放弃的原因是他另有所爱了。因为那次英语演讲比赛,他认识了英语系的一位女生,那个女生长得小巧玲珑,对牛马十分崇拜,认了牛马当干哥哥,但没有多久他们就在校外同居了。那女生低我们一级,牛马毕业后去了深圳,不久女孩也另有所爱,他们也就分手了。
王捷有一位舅舅在深圳政府部门是个领导,帮她找了个不错的工作,到了那儿第二年她就考上了公务员。当时牛马在翻译公司给人家打工,离王捷的单位不远。他知道王捷去了深圳,可没想到两个人离得那么近。在一次下班的路上,他们遇到了。
牛马说,经过了外语系的那个女朋友,他对王捷当时已经没有太强烈的想法了,不过命运让他们走到了一起。
王捷遇到牛马的时候,刚经历过一次爱情的挫折,需要倾诉,牛马就成了她很好的听众。牛马后对我说,当时他听着王捷讲述她与另一个男人无望的,悲伤的爱情故事时,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一种莫明的伤害,但正是这种感觉让他特别想要和王捷发生点什么。
牛马说,我特别想让她再受点什么伤害,我可能觉得自己真的想和她发生点爱情,这也许能让我回到从前。你知道吗,来到深圳没有多久我就发现,这个城市会改变很多人的命运。在这儿赚钱比较容易,但这个城市更容易让人的心变得空空荡荡。我不知这是什么原因,但我觉得,一个城市的文化,需要时间,深圳这个城市太年轻了,虽然它各方面进步很快,但这并不能说明,这已经是个有文化底蕴的城市。有时候我特别想念在北京的你,但我没有想到你在北京混成这个样子。
我想了想说,假如让你重新选择,你会来北京发展吗?
牛马笑了笑说,可以肯定,我来北京发展,也绝不会混成你这种样子。
我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我这样,正像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欢写作一样。而且在写作的人当中,也不见得人人都像我一样。不过在北京我虽然穷,但还是比较安心。
跟我去深圳吧,你真该去深圳生活上一段时间,我不是说你一定要留在那个城市。不过说真的,你要是能留在那儿也是一件好事情。那个城市需要你这样的人,追求精神生活的人。我就需要你去深圳,你在深圳,那怕我们一年也不通一次电话,但我知道你在那里,我也会觉得舒服。
你们为什么结,又为什么离呢?
有时候我想,不是我不爱她,而是因为她爱不成我,致使我无法爱她。我们同居了差不多六年,后来我们年龄也越来越大,双方父母都希望我们结婚。我和她都不太想结婚,但又觉得结一次可以对家里有个交待,就结了。我们感觉不到有爱情,甚至也感觉不到有什么感情,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似乎就是一种需要。不仅仅是身体上的需要,有时候还是生活上的需要。就是你和一个人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但那个人仍然可以填补你情感的空虚,虽然说这种空虚因为两个人在一起有时候来得更强烈一些。但结了婚之后我们发现彼此都失去了再有爱情的机会,都变得更加绝望。我们都是需要爱情的人,但是哪里有爱情呢?
王捷她还写诗吗,现在怎么样?
早就不写了。我们有两栋房子,我们没离之前她就搬走了。有一段时间,她一个月不回来一次,电话都不打一个。到现在,我们离婚的事双方家里都还不知情。
我的脑海中一直有着王捷的模样,我想我同意和牛马到深圳,也许是与王捷有很大关系。我想看看时隔多年之后,和我的好朋友牛马生活过七年之久的王捷现在是什么模样的。
第二天和第三天,我陪着牛马在北京转了转,第四天我就决定和牛马一起回深圳了。我的东西很少,除了书和一台电脑,几乎就没有什么东西了。我的那些东西,装在牛马的车上,和牛马一起来到了深圳。
我没有多少积蓄,牛马要拿钱给我,我想不如自己节省点儿,就拒绝了。一开始我住在牛马家里,但有时候牛马新认识的女朋友要过来,我觉得不大方便,就想自己租个房子。
牛马让我租个好点的房子,说可以帮我出房租,我觉得不应该,就找了便宜的楼住了下来。房租一个月三百六,比北京的还要贵,但居住条件相对好了许多,单间房里有了洗手间,也可以自己做饭。
自从我搬到出租屋之后,牛马只来过两次,后来就很少再来我的住处。他抱怨我没有听他的话,租个更好点的房子,和他见外了。他说我住在那样的房子里,他来看我也会觉得没有身份。虽说他未必是真正嫌弃我,是开玩笑,但在我看来,他还是被深圳改变了。这使我觉得,我和牛马必然会有一些生分,因为我们已经不再是一个物质所决定的阶层。
我也很少去牛马的家里,不过我倒是想见一见王捷。我甚至想不到有什么见王捷的理由,只是心里想要见见她——也许,在我的心里,我也像牛马当年那样,想要让王捷再受一次伤害。想让一个人受点伤害,潜意识里也许就是想要和她发生爱情,而不仅仅是性。我想,在我的心里,我是不是还爱着那个在我的印象中冷漠的,不把我当一回事儿的,高傲的王捷呢?我爱她,难道仍然是因为她曾经写过诗歌吗?
牛马约我去他家里时,我决定问一问王捷的联系方式。
牛马的房子在深圳繁华路段,第三十二层。那天下午,我们在楼下餐馆吃过饭,然后在三楼的露天花园闲坐了一会。我透过楼群环抱的空间,看天上的星星,星星就像从天空中垂下的亮晶晶的银线,让我觉得我和一切人隔了很远,只有自己。我和牛马默默坐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我很喜欢在牛马家阳台上看风景。后来我们回到家,牛马陪着我一起看。月亮在深蓝色夜幕中,安静恬淡。月亮之下,是灯火辉煌的城市。
我说,在这样的高度,看看这个城市上空的月亮,你会有什么感觉?
牛马说,这是欲望的都市。
我说,月亮很美,高处的天空很静,我们感到月亮离我们很近,可我们知道它很远。我感到自己一直在追求一些离我们远的东西。
牛马手扶护拦,他说,你说我们活这一辈子究竟是为了什么?我觉得自己没法从现实生活中跳出来。我把你从北京接到深圳,不知道这是对还是错。除了赚钱,我觉得我现在的生活没有什么目标。
你想过如何爱这个世界吗,就像爱自己一样爱这个世界?
我没有你那么崇高,对于我来说,我总是想让着员工多干活,少拿工资。这个世界的规则就是这样。不过我觉得一个人如果能够崇高地活着,那怕贫穷一点儿,这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我觉得你比我活得更有意义一些。就像我,我甚至不了解自己为什么会孤独和痛苦,我找不到答案,甚至也不能像你一样去寻找这种答案。
我说,王捷知道我来深圳了吗?
沉默。过了一会儿,牛马说,你知道吗,其实,王捷是喜欢你的。
不可能……
王捷曾经买了很多文学杂志,上边有你的文章,有几次她还和我曾经谈起过你。
牛马把王捷的手机号给了我,后来我回到了自己的家中,犹豫了半天,才给王捷打了电话。王捷好像很熟悉我的样子,问我在哪里,要来见我。
挂掉电话后我特意打扮了一下,换了一身新衣服。半个钟头后我和王捷见了面。那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我们在我住处附近的一个咖啡馆见的面。
王捷仍然是我熟悉的样子,仿佛比以前更加熟悉,虽然我们几乎从来没有怎么打过交道。这种感觉是奇特的,这让我觉得我在不经意之间,从未间断过想象她。在见到她的那一刻,我甚至觉得自己在一直在爱着她。
那一天,我忘记了自己说什么,只记得她很高兴的样子。十年前她的那种我记忆犹新的冷漠、心不在焉的样子,被一种热情的笑脸与专注的神情所取代。而我相反的却显得有一些拘束和心不在焉,难道我怕她看出我的想法吗?
再次见面时是第二天中午,那是一个周末,她说要开车带我在深圳转一转。我们去了世界之窗,后来又去了大梅沙。
在海边时,我突然问她,你想不想被伤害?
她迎着海风,笑了,说,我想。
那时,我们就好像已经完全懂得了对方的想法,彼此也渴望坦然地面对自己,面对爱情。我们已经三十出头了,我们生怕错过了对方再也没有相爱的机会了。
王捷说自己这么多年来一直是孤独的,因为我不在。她喜欢音乐,喜欢阅读,做着自己并不感兴趣的工作,在艺术与现实的感觉中想象在远方的自己。我的出现让她从远方奔向现在。她感到自己爱了,再也不再像以前那样装成不爱的样子,她愿意和我一起朝着虚无的方向堕落或飞翔,欢乐或者痛苦。
我们愿意相信自己,相信爱情。因为我们感到,只有以相信的态度才可以使一切改变,而当我们怀疑一切时,甚至也会怀疑自己的欲望,情感。问题是,我不愿意住进属于王捷的房子,我克服不了这个问题。事实上这个问题反映了两种不同的生活层次与生活方式。我甚至觉得,在精神层面和物质层面,王捷与牛马在一起生活,是合适的,因为王捷也已经被改变,不再是那个写诗的王捷,而她对文学艺术,对生活艺术的渴望,与我也有了很大的反差。
一切正如内心所感知到的现实,不久我又回到了单身的行列。我和王捷都感受到某种伤害,包括牛马。
在不久前的一个深夜,我正在镜子里看着自己扮鬼脸、微笑,经历失眠,这时门铃突然响了。是王捷。王捷在进门后的第一句话是,我们可以不可以不要爱情,不要要求地方怎么样,我们可不可以只是在一起,谈谈文学,谈谈别的?
在分开的那段时间里,我时常会想起我和王捷赤裸面对的时刻,那时候很真实,很美,也有爱。我们愿意在一起做爱,而且什么都不想,虽然过后会感到一种绝望。我不愿意为了任何人改变我自己,王捷也不可能因为我而改变她。她不愿意来我住的地方,正像牛马觉得自己来我住的地方会有失身份一样。的确,我住的地方太嘈杂了,即使在深夜三点,仍然有人放声唱歌。而且我的居住条件太简陋了,床也很硬,而我习惯了睡硬板床,不愿意为她而改变。
我拥抱了王捷,把她抱到阳台前,我从背后包着她,与她一起看夜晚。我理解不了自己,也理解不了她,我觉得最主要的是,我们谁也不愿意去理解谁。我的泪水不知从哪里来,我感到它们流向了心里,而王捷的眼里也有泪。是的,我们终于回到了床上。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在一起。
王捷临走的时候说,她有可能和牛马复婚。事实上,这也许是不可能的,但她想这么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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