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签:
杂谈 |
七
李松从宿舍搬走的时候,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请了一个民工帮他帮了家。他走后,还在单位工作了一个月。但我没有再看到他奔跑的身影。不过,奇怪的是,我却有了想要跑步的念头。后来我终于像李松那样在上下班的时候跑起步来。
跑动的感觉是美妙的,跑的时候我总是找到一个人,或者一件事去想。我想过我大学时期的女朋友。如果不是跑步,我觉得自己甚至已经忘记了她。我以前的女朋友个头比我还要矮,大约只有一米五六的样子,不过她穿上高根鞋也就和我差不多高了。长得不高,而且也算不上漂亮,可她总是嫌我个儿矮,长得也不帅。虽说我不是她理想的男朋友,可我们最终还是同居了,因为除了我再也没有别的男生追求她。说句真心话,我追求她并不代表着我对她就很满意。我是考虑到自身的条件不怎么好,找不到比她更好的人。
不管怎么样,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还是甜蜜的。但大学一毕业,我们就分手了。后来我曾在小说中虚构过她,在小说中我把自己,把她变得高大了,完美了,经过一番情感的挣扎,最终在一起幸福了。再后来我忍不住联系她,让她看我的小说。她看了我的小说,嘲笑了我一番。不过,听她话语的意思,她有一丝丝后悔与我分手了——她没有想到我会成为一个作家,早知道如此,她也许会考虑和我结婚。因为不管怎么样,在许许多多庸碌无为的人当中,我还算是有追求,而且还算是有些成绩的——对于那些在世俗中生活的人,这的确也会构成短暂的羡慕。
在读大学的那会儿,我还没有正式开始写作,和女朋友租住在房租只有六十块钱一个月的破旧民房里,经常穿着廉价的衣服,几乎也从来不敢大大方方地吃她吃顿像样的饭——也许这是她和我分手的原因。不过,她工作之后也谈过几个男朋友,可更加不满意,而且她在家乡的小县城里,她一个月只有一千来块,各方面也都很一般,也算是不顺心如意的那类人。
在我想着前女友的时候,天上下着毛毛雨。我想,我和她是不是还有可能合好?这的确是个问题。如果我有那个意思,而且愿意做出努力的话——她也三十岁的人了,越来越难找到满意的男人,估计有可能会同意。不过我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我觉得自己应该是一个越来越有魅力的人,我的魅力应该是在我功成名就之后。那时候——想一想就会觉得美妙。
我为自己的那种想法感到高兴,同时又有点儿难过。我不由得放下了奔跑的却步。忧伤,我感到自己像诗人一样忧伤。到了单位之后,我突然想要为我的女朋友,为过却那段已经消失的爱情写一首诗。这种感觉是难得的。我的女朋友小名叫燕子。我的诗题目叫《让我们重新打量这个多雨的季节》。
诗中说——
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燕子
到处都是女孩——你呢?
让我们重新来打量这多雨的季节
你是不是也已经很久
没有被雨水淋湿?
躲在伞下的你,冷得发抖
风吹动着你的裙子
你还会想到我吗?
写到最后,我笑了。
八
中午吃饭的时候单位订餐。有八块的,有十块的,也有十二块的。我跑到街上卖快餐的小饭馆里去,吃四块钱一盒的饭。那种饭菜不好吃,而且卫生得不到保障。不过,我感到自己喜欢上了和那些穿着破旧衣服的人在一起。我也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像他们一样去干些体力活。事实上我清楚自己算是在我所在的这座城市里的白领阶层里了。我在有空调的办公室里工作,一个月的收入能当那些人半年的收入。但是谁会想到我照样很穷,甚至比那些民工还穷?不过,对于我来说,或者对于李松来说,奥地利诗人里尔克会这么来形容我们——因为贫穷是一片从内部发出的灿烂光辉。我觉得自己,甚至是像李松我们这类人,从来都不是孤立的,因为文学,因为想象,我觉得我们同时也是千千万万人,而每个人都在闪闪发光,照亮别人,也被别人照亮。使人发光的是人的灵魂,那怕卑微的灵魂也会出发光亮,那怕是一个坏人他也有爱。
吃过四块钱一盒的饭,我觉得自己需要去爱一切人,也应该获得一切人的爱。我的方式就是通过工作,通过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通过写作。当然,这并不是我一时冲动,也可以说,我一直在这么努力地去做。我记得自己上中学的时候曾经把同样是小个子的雷锋当成我的偶像,我也曾经做过一些好人好事。但我并没有坚持下来,因为随着年龄的曾长,我越来越觉得雷锋学不成。因为学雷锋会被人当成不合时宜的人,被人敬而远之。我只好通过写作来继续做好事。我觉得自己的写作就是做好事儿——写作的过程,也曾遭到过许多人的不理解。有朋友给我介绍对像的时候,别人一听说我是个写作的立马就表示没兴趣和我谈了。有不少时候,我在生活中都不敢张扬我是一位作家。尽管我很想向所有的人说,我是作家,我想要写出好作品。
世俗的力量支撑着现实的天空,天空越来越不再像以前那样蔚蓝了。我在小说中虚构的蓝天,似乎也只存在于我的渴望中。偏远的地方自然还有蓝天,但是,我不可能离开城市去那样的地方生活。想起李松,想起自己,我觉得每个人都有在城市中奔跑的理由。这是一种说不清楚,对于某些人来说也许根本无法意识到的情绪。这如同我们时常会有渴望抒情的时刻——我们想要唱歌或者哭泣,想要发火或者大笑。我们渴望人人都能相亲相爱,相互安慰,在各自的有限中相信无限,在一切变化中发现永恒,爱别人就像爱着一切自己——既满足自己爱人的需要,也能获得别人的爱。
我在和李松见面时,和他谈过这些。
九
我去过李松住的地方。他租住在一间简陋的民房里,房子不足十平米。床上,地板上摞满了书。大部分是诗集。他喜欢收集各种诗集,也一直希望能自己有机会出版一本诗集。虽说我上门找他,他仍然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他那种态度让我感到自己受到了伤害。不过我在去找他之前在网上又读过不少他的诗作,觉得自己能够理解他为什么会那样。尽管如此,为了使李松能够积极说话,我还是骗了他,我说,我可以帮他联系出本诗集,并让他尽快整理好自己的诗歌。其实,那时候因为父亲的病,我欠了许多朋友的钱——不过那时候我的一部长篇小说正在参加一个征文大赛,也有希望获得十万块的奖金。我想如果我能获奖,帮他出本诗集也就不再是困难的事了。问题是,我的长篇小说并没有获奖。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在李松的小房子里,自顾地没话找话,场面很是有一些尴尬。也可以说那种场面就像我从小说中走到现实,一次次被现实揪住头发,碰撞在墙上。其实,我觉得在自己面对李松的时候,我仍然不够单纯,而他才是天低下最单纯的人——所以他才孙屑和我说话。不过,我还是要说。
我说,在我的理解中,你以你的面貌示人,漫不经心,存在于众人之中,却又是那样孤独,就像花朵在严冬盛开。你的诗句就像花香一齐散尽,就像灵魂抛开肉体。灵魂,苏联作家鲍·帕斯捷尔纳克在《日瓦戈医生》中说——在别人心中存在的人,就是这个人的灵魂。你存在于他人的身上,而且还要代替他人继续存在下去,如果有一天你消失,这将是构成未来成分的你。知道吗,有一次我看到你在雨水中穿行,觉得你就像害怕被事物的表面掩饰,失去自己才那样奔跑。我想你也许会时常会感到自己脆弱,就像被浪潮搁浅的鱼类想回到大海一样。海市蜃楼,我脑子里突然跳出这个词语,我觉得这是你,也是我心存祈愿的一个图景——你存在于虚无的真实,在其中,你有如过去的一切不死。对于你来说永恒在时时刻刻发生,你渴望以诗歌的形式拥抱一切,把自己深深楔入生命的空虚,就像天空中的太阳在发光。你把一切粗糙的形象纳入你的想象,成为你精神的部分。你误解因距离所产生的美,怜悯星光所彰显的孤独,和因遥远所产生的隔膜。你会觉得自己离一切越来越远,走到虚无的中央,你渴望爱着一切,而一切从你开始……
李松一直不说话,后来我终于待不下去了。
我说,李松,自从你离开单位之后,我像你一样,也开始跑步了,我觉得我理解了你。虽说我们从外表上看是两个没有什么共同点的人,但是我们都喜欢文学,而且我很喜欢你的诗。你也真该去读一读我的小说,你也许会发现我们有很多共同点——我们对所有的人,对一切都有一种祝愿的心——虽说我在生活中基本上是个嘻嘻哈哈的人,也有很多所谓的朋友,比较活跃,但我本质上像你一样忧郁……我们一起去跑步吧,我想和你一起去跑一跑。
其实李松听着我滔滔不绝地自言自语,他也挺不自在。尽管我们早就认识,可我的到来还是让他感到是来了个不束之客。李松可能觉得我也有可能是孤独的,但是我的孤独和他的孤独不一样。他不愿意多说话,而我是个想通过说话来逃避孤独的人。李松也许会感到生活同他格格不入的庸俗使他产生一种嫉妒。他嫉妒那些与他毫无共同之处的人,嫉妒一切神秘的,无法解释和猜测的东西,和被现实被剥得无法利用的力量——他坚持了自己个人的见解。他的态度误导了他,他清楚这种误导,却因为看到虚伪的、势利的、随声附和的人们按照自己的准标强给一切人以世俗的观念而承认那种误导的现实性。对于他来说,他所追求的是,只要有一个住的地方,有口饭吃,他就让自己生活在诗歌中。他不想被什么变改,而我的倒来让他感到一种危险的来临。因为我给对他不停地说话,说着自己对人生对社会的见解,并希望他容纳这一切,对什么都不要再报有成见。也因为我就像个能准确地区别本质与假象的人,但是却在无法避免地破坏一种隐蔽的或者公开的秩序。因为,我是个可以因为想象而对一切人产生手足之情的人,但这并不可靠。
李松同意了和我一起去跑步,这是他做出的让步。我们不是去上班,似乎也不是为了锻炼身体。我们去跑步,就像只是一个形式。后来,我们一起跑起来,那时,我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