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俺爹的伟哥
(2015-05-04 07:2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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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爹的伟哥
“脑袋大,脖子粗,不是大款是伙夫。”田小五坐在皮卡车上,扶着锡箔扎的纸人,向大伙儿重复着赵本山的话。老秦头儿感慨地说:“这人哪!命生在骨头里,长个什么样就是什么命,小东升儿从小就长得闷闷墩墩的,脑袋脖子一样粗,长大了就成了大老板。看看眼前这阵势,他爹活着的时候,做梦也想不到他儿子能闯阔,你看看你看看!”老秦头儿望着浩浩荡荡的上坟队伍,皱巴巴的老脸上挂满了万千感慨。
上坟的队伍摆了二里长,有三四百号人,光汽车就一大溜,前边打头的是八辆大奔,依次是八辆宝马,八辆林肯,十辆皮卡车,最后才是步行者,大多数人头顶白孝帽身披白孝衣,所有的车头上都盛开着大朵的白纸花,阳光下,一溜白花花,像白银汇成的河流,在吹鼓队呜哩哇啦的吹奏声引导下,缓缓地流淌。
“呷!不能再叫人家小东升了,人家现在是大老板,叫魏总!”田小五在一旁纠正着。“再叫人小名,小心他扣掉你那二百块钱!”田小五吓唬老秦头儿。
“你这熊孩子,我是为二百块钱来的吗?咱村哪家有白公事不是老邻老居互相帮忙张罗?谁给一分钱了,还是谁要一分钱了?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行下来的,就是小东升能显摆,显摆他有钱呗!”老秦头儿争辩着。
小东升是死鬼魏老蔫的儿子。魏老蔫一辈子无能一辈子受穷,只养了小东升这一个孩子,这孩子初中还没毕业就跑到城里打工。魏老蔫死的时候,小东升还在城里蹬着破三轮满街跑。因为穷,丧事办得十分潦草寒酸。幸亏老秦头儿与左邻右舍热心帮忙,虽潦草寒酸,却也能让魏老蔫入土为安。十年过去了,小东升在城里倒腾来倒腾去,发财了,成了本县有名的大老板,人称魏总。今年是魏老蔫死后第十个年头,按照风俗,要上十年坟。上十年坟是一次重要的纪念盛典,无论谁家,都会认真对待,隆重操办。魏总这回更要大操大办,誓雪当年潦草寒酸之耻。早在两个月前,魏总就让人回村放话:凡来上坟的,不论男女老少,只要顶上孝帽披上孝衣,一律发二百元。消息一出,全村沸腾!老秦头儿的小儿子秦朋也在城里打工,听到消息,昨天下午就蹿回来了,要为魏老蔫上坟。老秦头儿问,“你跟他没亲没故的,给他上什么坟?”小儿子说,“不是每个人发二百块吗?我打工一天才挣五十块。”老秦头儿把眼一瞪,“没出息的东西,有靠给人家上坟挣钱的吗?我为人家办白公事二十多年了,没挣过一分钱!再不滚回去我就打断你的狗腿!滚!”老秦头儿说着,就要找棍子,小儿子一看,吓得蹬上摩托车,一溜烟儿跑了。
上坟的队伍里,只有老秦头儿没戴孝。按照风俗,晚辈才为死者戴孝。虽不同姓,但他与死鬼魏老蔫论兄弟,是平辈,不该戴孝的。他今天是来主持仪式的。村里的白公事,都要请他主持。其实,上坟仪式简单,按照风俗,不需要主持,但是,魏总为了弥补当年丧事潦草的缺憾,一定要把这个十年坟上得隆重热烈,还专门聘请策划公司策划“十年坟大典”。策划公司经过反复研究,最后魏总拍板儿,确立了大典的基本调子:既尊重当地传统风俗,又要有所创新,弄个跟人家不重样的。根据这个基本调子,策划公司制定了一个声势浩大的上坟方案。关于上坟活动的主持人,策划公司又做了两套方案,第一套方案是从城里请一个著名的节目主持人,但是,魏总和他的朋友们商量来商量去,感到不妥,觉得还是要尊重风俗,土洋结合,虽有所创新,但不能太离谱,就研究制定了第二套方案,找一个熟悉业务、深孚众望的农村老者做主持。数来数去,这个农村老者非老秦头儿莫属,可是老秦头儿不同意,说没有这个风俗,上坟哪有主持的?魏总就掏出一大叠钞票往老秦头儿怀里塞,老秦头儿死活不要。推来搡去,魏总生气了,把脸一沉,说:“秦大爷,你实在不帮这个忙也行,你那外甥女,我看也用不起了!”这一句话戳到老秦头儿的痛处,让老秦头儿像触了电似的,霎时老实了。原来,老秦头儿的外甥女读完大学后一直找不到工作,去年经老秦头儿求情,魏总将那孩子招聘到自己的公司。老秦头儿听了魏总这话,吓得连忙说,“魏总你别误会,别误会,我不是不帮忙,我的意思是,咱老邻老居的,不用钱,不用钱,我主持就是了,主持就是了。你放心,我一定主持!那钱,我万万不能收!”
魏总听了,红脸秃噜地把钞票收回去,说,“那就好,过几天,我派手下把主持方案送给你,你可要尽力!”
“那当然!那当然!”老秦头鸡啄食似地点头。
按照策划公司设计的礼仪,老秦头儿应该坐前边的大奔驰,但是,老秦头儿说,那东西黑乎乎的,坐上去就晕,平时赶集,都是搭“小手扶”(手扶拖拉),还是让我坐“小大头”(皮卡车)吧!”就跟田小五他们几个一起爬上拉纸人的皮卡车。凡是当主持的,遇到这些重大场合,心态都很平和、稳定,老秦头儿当主持二十多年了,也一直都是这样的心态,但是,今天却有些忿忿不平,情绪很不稳定,特别是他看到有些跟魏老蔫是平辈的,甚至辈高的,也披上孝衣戴上孝帽,加入到上坟队伍里,气的他直撅鼻子,“哼,真是钱多孝子多!”
皮卡车咯噔地晃了一下,车上一堆纸人哗啦啦一阵响,差点歪倒,吓得田小五变了脸色,急忙去扶。老秦头儿反讥道,“仔细扶着,别挤碎了。挤碎了,你那二百块钱可就没了。”
田小五吐了吐舌头,说,“二百块钱没了事小,恐怕还得赔,那就大了买卖!”
老秦头儿说,“哼,你赔得起吗?光这个叫什么冰的大明星,就是两万块钱哪!”
老秦头儿说的叫什么冰的大明星,就是著名影星钱冰冰。魏总让人照着钱冰冰的样子,扎了一个纸质的钱冰冰,生生地花去两万块!这个纸质的钱冰冰真是天仙一个,乌黑的头发宛如瀑布,洁白的皮肤犹如凝脂,宽阔光滑的前额,笔挺细腻的鼻梁,圆润晶莹的下巴,无处不是天造地设,精工雕琢,尤其是那一双大眼睛,瓷白的眼球儿,乌黑的瞳仁儿,勾人魂儿啊!如今这人真是能啊!连轧带画,把一个纸人弄得活脱脱的,像钱冰冰真人一般。簇拥在钱冰冰周围的,还有一大群纸扎的美女,衣着打扮各不相同,风姿万千。老秦头儿弄不明白,扎这么多纸人干什么?虽说下葬上坟的时候都烧几个小纸人,但是没有这么多,也没有这么大,更没有这么真,一个个像活的一样,就差开口说话了。听说,为扎这些纸人,魏总花了四五万元!看着眼前这些活脱脱的美女,老秦头儿摇摇头,直叹气。
队伍小心翼翼地拐了一个弯,走过一片麦田边角儿。这条路平时走人还可以,车不能走,魏总提前派人拉沙拉土,把路铺平了。但这是一个九十度的弯儿,车拐不过来,尤其是那辆加长的大奔,根本不能通过,魏总就跟麦田的主人商量,在拐角处加宽路面,这就要毁掉一片麦子,约二分地。开始人家死活不同意,魏总就加钱,一直加到三千元,搞定!因为拐角处是新垫起来的,沙土松软,车队十分小心。
“发财不在哪霎,”看着这片儿被沙土覆盖的麦田,老秦头儿又一阵感慨。现在种一亩小麦,扣除种子、化肥、农药、柴油等开销,纯利也就是二三百元,而眼前这二分麦子,就赚了三千元!“啧啧,真是的,发财不在哪霎!”
“嘭!”突然一声闷响,紧接着一阵吱吱吱吱的刹车声,皮卡车也刹住了,纸人们哗啦啦一阵,都差点摔倒。老秦头儿也差点一头栽出去。
老秦头儿赶紧扶稳了,定过神来,往前一看,除了前边拐过弯儿的五六辆大奔还在缓缓前行,其它的车辆都刹住了。再仔细一看,好像有一辆摩托车倒在一辆大奔旁,紧接着就听见有人嗷嗷地叫,“哎呀哎呀,救命啊,撞死我了!”紧接着又看见有人纷纷从皮卡车上跳下来,往前跑,有人边跑边吆喝,“出车祸了!大奔撞着摩托了!”大家呼呼隆隆地围上去,老秦头也从皮卡车上跳下来,凑上前去,一看奔驰车旁躺着两个年轻人,摩托车倒在一边,汽油还在汩汩往外漏,滋湿了一大片地,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汽油味儿。
他头一眼看到的是一个满脸痛苦状,双手抱着肚子,嘴里嗷嗷叫的年轻人,是魏明。魏明是魏老蔫儿的叔伯侄子,初中没上到一半儿,就跟着小东升也就是魏总跑到城里混。混了几年,兄弟俩翻了脸,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小东升混成了赫赫有名的大老板,人见人敬,魏明却混成了站街头儿的小混混,人见人嫌。
魏明嗷嗷叫着,突然从衣服里抽出一只血淋淋的手,大叫到“啊呀,疼死我啦!出血了!出血了!”
老秦头儿一看那血淋淋的手,吓得浑身发抖,又突然看见躺在旁边的另一个青年转过身来,扶起魏明,声嘶力竭地叫到“快救人哪!要出人命啦!”。
老秦头儿一愣,定了定神才看清楚,这个高喊救人的青年不正是自己的小儿子秦朋吗?这小鳖羔子,怎么回事?怎么和魏明摽到一起了?老秦头儿脑子一阵发懵,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这一惊一乍的阵势,已吓得他手脚直哆嗦,他战战兢兢地扒开人圈儿,凑上前去,拍拍儿子的肩膀,急切地问:“你磕着了吗?你磕着了吗?”儿子一看爹那副担心的样子,小声说:“没事,没事。”然后又高声叫道:“快救人哪!出人命啦!”
这时候,密匝匝的人圈儿突然齐刷刷打开了一个缺口儿,老秦头儿抬头一看,是小东升——魏总过来。
魏总长着一团肉呼呼的圆脸,冒着油光。很显然,冲撞、阻挡了上坟的车队,令他十分恼怒。因为恼怒,脸色暗红,像猪肝,与白色孝服形成鲜明的反差。魏总整个身体也像一团肉球,稍微一动,全身就颤颤悠悠。这身肉,令村里老少爷们羡慕不已。在村里,评价一个人在外面混的孬好,就看他胖不胖,混胖了,才是混好了;混瘦了,就是没混好。老少爷们常说一句话:“你看人家混的,偷胖!”最让人羡慕的是魏总下颏底下那一圈儿肥肉,村里人称“重下颏”(即双重下巴),据说这是福相。魏总饭量大酒量更大,一顿能喝一斤多五十二度的白酒,吃一斤大饼,一斤半猪肉或牛羊肉,外加一盆汤儿。确实有吃福!
这村里还出了一个人物,在省里当厅长,但这位厅长混到五十多岁,快退休了,也没长胖,一直是省直机关排骨队的名角儿。村里人曾拿他俩作比较,讨论谁混的最好,讨论来讨论去,最后多数人认为魏总混得最好。就是因为魏总胖!
“怎么回事?!”魏总低声怒喝道。
看见魏总过来,秦朋说“魏总,快救人!再不救就晚了!”
魏明躺在秦朋的怀里,啊吆啊吆地呻吟:“哎呀,出血了,出血了,脾破了,脾破了,啊呀,疼死我啦!”边叫唤边晃动着那只沾满鲜血的手。
魏总阴沉着脸问道:“我的车队走这么慢,你没长眼?瞪着两大眼往车上撞,找死?!”
魏明呻吟着辩解:“哎呀,我今天才听说俺大爷是十年祭日,就急急忙忙赶来,哎呀,疼啊!我想,想,给他老人家戴戴孝,磕磕头,也想尽份孝心,怕耽误了上坟,一路急赶,哎呀,疼死了,没想到,心里急,急啊,一不留神,就撞上车队了。也怨秦朋这破摩托,刹车不灵了。哎呀,疼死了,这怎么去上坟呀,大爷呀,大爷呀,呜呜,呜呜,我不孝啊!我不孝啊!我要去医院哪!不能给您老人家磕头啦!我要去医院哪!”魏明一把鼻涕一把泪,很是感动人。
魏总憋屈着脸,眼珠子转了一会儿,又看了看被摩托车撞过的大奔驰,轻微的刮擦痕迹下,一块巴掌大的地方微微下陷,就问魏明,“你知道这大奔修一次多少钱吗?你也敢撞!你赔得起吗?”
魏明一听,嗷嗷叫起来,“脾破了,脾破了,要换脾呀!花多少钱哪!花多少钱哪!买不起呀!买不起呀!啊呀,呜呜——”一边哭,一边摇晃着沾满鲜血的手。
魏总乜视了魏明一眼,扭头跟身边的一个白脸后生说:“给他二百块钱,让他到村卫生室包扎一下”。
魏明一听,哭得更急了,“哎呀,大爷呀,您老人家显显灵,可怜可怜我吧!我的大爷呀,我的亲大爷呀!我今天死在这里,跟您作伴吧!呜呜,我去伺候你吧!呜呜……二百块钱买不起脾呀,花十几万哪!花十几万哪!我要换脾呀,大爷呀,换不了脾就得死呀,我活不成了,我去伺候您老人家,呜呜——呜呜——”
魏明这一阵叫唤不要紧,围观的人都明白了,这是在讹魏总。顿时,里三层外三层的眼睛齐刷刷地盯在魏总的脸上。
魏总的眼珠儿又转了几圈,鼻子旁厚厚的肉褶哆嗦了几下,跟旁边的白脸后生小声说:“掀开他的衣服,看看他的伤”。
白脸后生点点头,走上前去,俯身去掀魏明的衣服,魏明赶紧双手捂住衣服,抱着肚子,不让他掀,又嗷嗷叫起来:“疼死了,不能动!不能动!”
白脸后生要从左边掀,魏明就向右边扭;白脸后生要从右边掀,魏明就向左边扭,左躲右扭,就是不让掀。
白脸后生干脆不掀了,俯下身子仔细看了看,朝那只沾满鲜血的手嗅了嗅,大声问道:“鸡血还是猪血?”
大家轰地一阵笑起来。
老秦头儿听了大家的笑声,顿觉恍然,渐而脸色红涨,泛起一股恼怒,蹿上前去,狠狠地揪着小儿子秦朋的耳朵,拽出了人圈儿,又抡起巴掌,啪地打在秦朋的头上,恶狠狠地骂道:“狗杂种!学瞎巴了,学瞎巴了,人事不干,人事不干!”骂罢,又抡起巴掌往秦朋头上拍。
秦朋一边抱着头,一边辩解:“不关我事,不关我事,他说来上坟,让我骑摩托送他,都是他摆忽的,都是他摆忽的”。
“孽种,孽种,我今天砸烂你的狗头!”老秦头怒不可遏,边打边骂。旁边有人提醒秦朋,“还不快跑,骑上摩托,跑!”秦朋一听,转身钻进人圈儿里去,扶起摩托,向魏总弓着身,道歉说:“魏总,不关我事,他说回家给大爷上坟,让我骑摩托送他。看见车队时,他让我坐后座,他上前头驾车,他撞的,他撞的,不关我事……”。这时,老秦头从后边赶上来,骂道:“不长脑袋的傻种,他让你杀人你就杀人?他让你跳井你就跳井?傻种,傻种,我怎么养了这么个傻种!”骂罢,对着儿子后肩又是一巴掌。
秦朋连滚带爬,推着摩托窜出人圈儿,一溜烟儿跑了。
魏明躺在那里,像泄了气的皮球,两眼咕噜咕噜瞎转。
魏总阴沉着脸,咬着牙根瞪了魏明一眼,说:“要不是今天这个日子,我剥了你的皮!”说罢,把头朝白脸后生一摆,“扔到一边去!”
白脸后生一招手,呼啦啦上来五六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七手八脚扯起魏明,扑通一声,扔到旁边的水沟里去了。
风波暂过,车队又继续缓缓前行。
过了麦田,就到了魏老蔫的坟地。魏老蔫的坟经过重新整修,又高又大,豪华气派,坟前立着一块崭新的黑色大理石碑,碑上镌刻着四个鎏金大字“流芳千古”,还有几行小字,是立碑者的名字,也就是魏总和他的五个孩子的名字。魏总因为是独根儿,尝尽了独根儿的滋味,所以他这一辈上就猛生,一口气儿生了三儿两女,计划生育部门罚款,罚就是,魏总有的是钱。
坟周围绕了一圈儿一米高的白色大理石矮墙,正南面开了一个门,门座和台阶都是用白色大理石雕砌的。
车队停下,大家呼呼隆隆地往下抬东西。
人多,祭品也多,连人带物,里三层外三层,把魏老蔫的坟围了个水泄不通。
等祭品卸完,上坟大典正式开始。
老秦头儿还没从撞车的氛围中走出来,依然挂着一脸的羞恼。那个白脸后生走过来,递给他一个黄色的大本子,那是策划公司设计的上坟大典的程序。白脸后生一页一页地告诉他,如何念。
按照白脸后生的吩咐,老秦头儿照着本子,顿顿卡卡地吆喝起来:
“凑、凑乐(lè)——!”
现场没有反应。
“凑乐(lè)——!”现场还是没有反应。
田小五反应过来了,对着吹鼓手们高喊“奏乐!奏乐!啊,就是,吹喇叭!吹喇叭!”
吹鼓手们终于听明白了,一齐憋足劲儿,鼓圆腮帮子,摇头晃脑地猛吹,呜啦哇啦的声音直上云霄。
过了三分钟,老秦头儿又吆喝:“凑乐华——!凑乐华——!”
田小五抻着脖子看了看老秦头儿手里捧的本子,纠正道:“不是凑乐华,是奏乐毕!奏乐毕!”
老秦头儿高声吆喝道:“奏乐毕——!”
吹鼓手们听不见,田小五打着双手下按的手势,按了五六次,吹鼓手们才看明白,断断续续地停下来。
老秦头儿又吆喝:“摆——摆什么?这个字是什么?”田小五又抻着脖子看了看本子,说“祭品。”
老秦头儿高声吆喝道:“摆——祭品——!”
大家又呼呼隆隆一阵忙,将八张方桌在坟前一溜排开。
这时,只听到一辆皮卡车上有人吆喝:“小心,小心,千万别碰了,别碰了,一百多万呢!一百多万呢!”
这吆喝声惊动了一个人。此人是县城里有名的收藏家、鉴赏家,名徐甲。因为收藏,徐甲认识了魏总,时间长了,也就成了朋友,朋友家的红白大事,自然要来捧场。
徐甲循声望去,只见皮卡车上几个人将裹在一个物件上的棉被子扯开,霎时,一个暗红色的物件刺入他的眼帘,太师椅!徐甲心里惊呼一声。
奇怪,这把太师椅怎么会跑到这里?徐甲心里暗自疑惑,顺便将身边一个黑胖子搡了一膀子,问道:“这把椅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不是在‘南关虎’手里吗?”
那黑胖子反问:“你不知道?是魏总从‘南关虎’手里硬夺过来的。这家伙,胆子越来越大,连‘南关虎’也敢惹。俗话说,没有长杆子,戳不得虎腚眼。看来,魏总如今手里的杆子又长又硬呀!不过,我看那‘南关虎’也不是省油的灯,这么一件珍贵的文物被人强买了,他岂能善罢甘休?”
听到黑胖子一句“珍贵的文物”,徐甲心里咯噔一跳。这文物“珍贵”到什么程度,徐甲心里明白。前几天,县城里一个开古董店的浙江老板找上门来,说有一把红木椅子,是明代兵备道台大人用过的太师椅,请他鉴定一下。当然,那位老板递上一个厚厚的红包,徐甲接过红包,捏了捏,慨然应诺。
鉴定的结果当然令古董店老板满意:正宗的明代官衙用具,地道的红酸枝木,珍稀名贵,估价80万元!
凭徐甲在本县收藏界的赫赫名声,那把椅子一经他鉴定,身价陡升,立刻涨到100万元。第二天,便被县城名痞“南关虎”以105万元的价格定下,准备择个黄道吉日来搬。
黑胖子说,魏总听说这件宝物后,带了一伙人,跑到古董店,甩下110万元现钞,不由分说,将红木椅子拉走,任凭古董店老板怎么劝阻都没用。魏总说,你不用怕,让“南关虎”找我,多给他两个钱就是了。
原来如此!徐甲释然,不过,那个厚厚的红包,以及“珍稀名贵”四个字,反复在他眼前闪现,让他心生虚愧。
四个人小心翼翼地抬着那把太师椅,缓缓地转到八仙桌对面,在正中间轻轻地安放好。
这把太师椅格外醒目,雕龙画凤,精致细腻,光滑明亮,古朴典雅,引得众人艳羡不已。一个乘坐宝马车来的白胖子说,“这就是明朝道台府里用过的老古董,值一百多万。当年,道台大人就坐在这张椅子上日理万机。”
另一个坐宝马车来的瘦子说,“瞎说,道台大人能坐在椅子上‘日李万吉’?那还能办公吗?”
那群坐豪华轿车来的人一听,都哈哈哈哈地笑了。
今天,魏老蔫的灵魂就端坐在这把曾经坐过道台大人的椅子上,欣享着琳琅满目的东西南北美味,接受数百亲朋和乡亲的叩贺,直至喝得小辫朝天,酩酊大醉。
策划公司不愧是搞专业的,策划得很有秩序,服务周到精细,每张桌子都编了号,每张桌子都有固定的菜谱,每道菜上都贴了一个小牌,标上菜名,大家按照菜谱有条不紊地把各类祭肴摆上。鸡鱼肉蛋,山珍海鲜,满汉全席,京味鲁味,川菜粤菜,东洋料理,西式大餐,摆了个满满当当。上坟者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人群里发出一阵阵“啊哦——啊哦——”的感叹声。
紧接着是各类纸祭品。带游泳池的西洋别墅,挂着88888牌号的林肯轿车,小型私人双翼飞机,直升机,还有富豪家庭中的日用家俱一应俱全,惹得上坟者一阵阵惊呼,一阵阵啧啧称赞。他们开了眼界了,都说这世界上竟然还有那么多好东西!
有一样东西,样子很奇怪,大家都不认识,那东西像台球案子那么大,上面是一片起伏轻缓的绿地,绿地上还露着一块一块秃癍,有个曾经当过兵的人说,像是作战室里的沙盘。
坐大奔来的人一听,笑了,说那是高尔夫球场。农村来的都傻了眼,一齐呼叫:啊哦!
还有个稀奇的东西,农村来的也不认识。像是马桶,但又不像,旁边有个键盘,上面有许多按钮,还标了一些洋字码。
坐大奔来的人又笑了,说那是进口的智能坐便器。农村来的又一齐呼叫:啊哦!
有人问,用这个拉屎?有什么好处?拉屎不使劲?
坐大奔来的人说,温水冲洗,然后烘干。
一个年轻后生补充说:“就是拉屎不擦腚呗!”
大家轰然大笑。
老秦头儿虽然念得顿顿卡卡,错别字不断,但是有田小五旁边提示,活动还是有条不紊地进行。
老秦头儿又吆喝到:献——上坟志
一个老太太应声走上前去。她是李奶奶,村里唯一会念上坟志的人,与老秦头儿一样,也是村里帮人办白公事的重要人物之一。村里的丧葬活动和重大祭奠活动,都请她念志,活动搞完了,跟其他客人一样,一起围着桌子吃顿饭,就算谢了。李奶奶出面,也是魏总拿了一叠钞票上门请的。李奶奶开始死活不要,后来推辞不过,只好留下了。
也许是今天场合太大,太隆重,李奶奶从未经历过这样的阵势。众目睽睽之下,她不像以前那样从容,脚下绊了一个跄踉。
她走到八仙桌前,对着桌子那边的红木太师椅,也就是魏老蔫的鬼魂儿,咳了咳嗓子,朗声念诵——
今日我到你家中
你的宅子响叮咚
前盖八间朝阳殿
后盖九间穿厦厅
四合吉宅亮彤彤
梧桐起
门楼立
及第的圣旨用头顶
冬有皮袄挡风雪
夏有薄纱透凉风
也有大车搬庄稼
也有小车逛皇城
长工短工听你差
大小丫鬟由你用
骡马成群六畜旺
仓囤圆满五谷丰
金银无数堆满箱
……
金银无数堆满箱
……
金银无数堆满箱
……
李奶奶重复了三句,卡壳了。
这是从来未有过的闪失!大家心里咯噔一下,像是被一只手攥着,一阵阵发紧。
李奶奶嘴唇嗫嚅着,空白,还是空白。大家的心都调到嗓子眼儿里了。
开始,全场鸦雀无声,一会儿,大家就开始耳语,嘁嘁喳喳,嘁嘁喳喳,坟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嗡嗡声。
这时候,突然听得一声低沉的怒喝:“怎么回事?!关键时候掉链子!再想不起来就扣钱!”
大家应声看去,发现是魏总。魏总的脸涨成了一团黑紫的猪肝。
李奶奶那沟壑纵横的额头上滚下豆大的汗水,嘴唇哆哆嗦嗦,越发想不起来。
魏总急得大眼泡子突溜突溜转,吧嗒着嘴,心想,这下丢丑了!丢大了!这么多亲戚朋友,特别是从城里请来那么多朋友,除了赫赫有名的大老板,还有官员,办砸了,这脸往哪里搁?他那大眼泡子高速旋转了五六圈儿,终于想起一个妙招!他把那厚厚的重下颏凑到李奶奶耳旁,悄声说:“李奶奶,使劲儿想!使劲儿想!想好了,给您加钱,加两倍!不,加三倍!”
李奶奶听了,眉头一皱,咧咧嘴,像吃了黄连,就差哭出声来。
这时候,一个年轻俊俏的媳妇从人缝里钻过来,凑到李奶奶身旁,悄声说:“奶奶,我记得这里好像是‘绫罗绸缎亮铮铮,鸡鸭鱼肉香喷喷,山珍海味满锅蒸’,你试试,能顺下去吗?”
李奶奶两眼豁然放亮,连忙点头,“是,是,就是这一句!就是这一句!”她清了清嗓子,吸了一口气,接着诵下去——
金银无数堆满箱
绫罗绸缎亮铮铮
鸡鸭鱼肉香喷喷
山珍海味满锅蒸
走路绊着狗头金
开门迎来贵宾朋
石榴结子开口笑
子孙满堂门庭红
……
李奶奶很顺利地颂下去,音韵和谐,节奏感强,大家听得津津有味。
魏总脸上立刻转晴,绽放出一片轻松。他伸出左手的食指和中指,轻轻举到肩前,微微地招了招,那位精干的白脸后生凑上前去,瞪大两眼,紧盯着魏总的脸,听候吩咐。魏总悄声说:“打听一下,刚才那个媳妇是谁,赏她这些。”他伸出两个指头。那后生点头应道:“明白!”
李奶奶的诵志终于结束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旋即纷纷夸赞起那个年轻媳妇,说幸亏她救场。本村的人,嘴里都啧啧啧啧地响,说那媳妇的脑子真好使,不论什么事儿,只要她听一遍就记住了。
魏总听了人们的议论,露出一脸的满意,他又将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举到肩前,微微地招了招,那个白脸后生又凑上前听候吩咐。魏总又轻声说:“再给她加个零。”那后生又点头应道“明白!”
“奠酒——奠菜——!”老秦头儿又照着本子吆喝起来。
按照风俗,奠酒奠菜的时候,亲近的人就可以跪在坟前哭。这时候,哭得最厉害的是死者的亲闺女,其次是儿媳妇,不管平时孝不孝,骂不骂“老王八”,这时候都得扯开嗓门儿猛哭,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出声势来,若是闺女、媳妇多了,那就撼天动地了!都是别人上前劝好几遍才打住。魏老蔫一辈子无能,表现在方方面面,他老婆那土地又肥又厚,可他肾虚,愣是耕种不了,忙活了一辈子,只栽下东升这根独苗儿。别人都偷着摸着多生两三个,可他只能当计划生育模范户。因为没有兄弟姊妹,给魏老蔫办丧事的时候,哭得很没有声势,几个旁支远房的晚辈,开始陪着干哼哼了几声,后来就没动静了,只剩下东升一个人哭,既像一只孤雁哀鸣,可怜得很,又像是办了一场独唱晚会,单调得很。这次上坟,魏总就担心哭不出声势来,所以提前放话,凡是跪在坟前哭的,在原来每人二百元的基础上,加赏一百,哭的最伤心的,再另外加赏!
二百加一百,就是三百!哭那么一小霎儿,顶在城里打工六天,我的个天哪!如果哭得水平高,表现好,再加赏。赏多少,全看魏总的心情,魏总一高兴,多赏个三百五百的都不在话下。那些穿白孝衣的妇女们哭得可来劲儿了,鼻涕涎水一起往外涌。女人的哭声很有节奏感、韵律感,且声音高亢。由于没有人喊“预备——起!”所以女人们开口的时间不一致,有先有后,参差不齐,一阵声波过去,一阵声波又起,听起来像女声多重唱,有音乐的美感。男爷们儿开始都站着,不好意思哭,等女人们哭了一会儿,也有一些趴下去哭的。但是,男人哭的声音不好听,既粗短又低沉,“啊——哈哈!啊——哈哈!”像是庄家汉子粗野的笑声。这些男爷们儿也真是的,干哈哈半天,一个泪珠儿也挤不出来。有的哈哈一阵子,撑不住劲儿了,就爬起来,大眼泡子瞪得焦干溜圆,一点儿水分也没有。对这样的哭丧者,该赏多少,魏总没说,估计他心里有杆秤。
不管个别人表现如何,但总体上还是很有声势的。几百号男男女女扯开喉咙,轰鸣奔放,宛若洪瀑倾斜,江河奔涌。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加入哭丧队,因为祭奠也是一项庞大而繁杂的工程,一车又一车的祭奠品,需要一大批人忙活,搬来递去,大家都忙得热汗涔涔。城里来的人,都是魏总的朋友,西装革履,衣冠楚楚,他们的任务则是站在一旁看,为魏总彰脸面,捧场面,壮阵势。
魏总是个大孝子,当年因为穷,没尽到孝心,一直对爹满怀愧疚。今天,他亲手祭奠每一样东西。每样好菜,他都亲自动手夹起,大块大块的鱼肉扔到地上,大杯大杯的好酒泼到地上,仿佛魏老蔫张着巨大的口在那里等着。魏总一边跟爹报菜名、酒名,一边抽泣,泪水淌满脸。“爹,这是猴头,这是燕窝,这是鱼翅,你尝尝吧!这些东西,你活着的时候都没见过。”周围的人看到魏总一片孝心,深受感动,纷纷交口称赞。
轮到献纸祭品的时候了。周围的人七手八脚,一一抬过来,摆放好,魏总又一一介绍各种物件的名称、用途、用法,好多物件的名字,大家都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纷纷说“开眼界了。”他介绍一样,旁边的人就点燃一样,洋楼、轿车、飞机、高尔夫球场、各类豪华家具……一一变成熊熊烈焰,化作灰烬,被魏老蔫收进阴间。
大孝子魏总给魏老蔫准备的东西太多了,烧了两个小时还没有完。然而,哭丧队的力气却是有限的,哭着哭着,浩然轰然的洪瀑江河就流尽了,声音渐渐淡下来,而这边魏总的声音渐渐凸显出来,仿佛背景音乐消退,魏总的独唱开始了。其实,刚才浩大的背景乐,太单调,没人去听,而对于魏总的独唱,大家听得津津有味,一字一句,一节一拍,都钻进听众心里。
开始点燃纸人了。大家都弄不明白,那些纸糊的男男女女,头发、皮肤五颜六色,女的多数身着比基尼,袒胸露臂,究竟是做什么的,只好听魏总一一哭释。
魏总眼里包含泪珠,一边唏嘘,一边向魏老蔫道来,“爹呀,这些白皮肤黄头发的是俄罗斯小姐,专门给您老人家跳钢管舞、肚皮舞的,你活着的时候没见这些好东西,你今后就好好看吧!看个够……爹呀,这些深肤色的是泰国小姐,专门为您老人家做泰式桑拿的,从现在开始,让她们每天给您桑拿一次。”
李奶奶和几个老太太一边帮着烧纸人,一边帮着魏总说话,唠唠叨叨,对那些纸人千嘱咐万叮咛,“你们要听你爷爷的话,好好伺候你爷爷。伺候不好,就不给你们钱使了。”
魏总听了,纠正道:“叫爷爷不对,错辈了。”
“怎么错辈了”李奶奶问。
魏总说:“现在不兴叫爷爷。叫爷爷,那不把我爹叫老了吗?”
“那怎么叫?”那几个老年妇女都问。
“叫哥!现在这些行业兴叫哥。这是她们的规矩,快让她们叫哥!”
李奶奶和那几个老太太大眼小眼地对视了一会儿,立即改口,嘱咐那些穿红着绿的纸小姐“好好伺候你哥,不许怠慢你哥!伺候好了,你哥有赏!”
这时候,那个白脸后生接了一个电话,面色立即呈现出一片慌惶,急急忙忙凑到魏总旁,悄声说:“魏总,遇到麻烦了。”
魏总把挂着泪珠儿的肉脸一沉,问道:“怎么啦?“
白脸后生说,“二晃子来电话,说‘南关虎’领了一伙人,带着家伙,在城北咱们回去的路口等着,准备抢回太师椅,咋办?”
魏总旋即露出一脸的鄙夷,说:“我以为多么大点儿事儿?慌慌张张的,不就是几个街头痞子吗?也敢跟我叫板!好吧,今天就叫他见见场面,开开眼界。”说罢,掏出手机,拨通了号码,还沾着泪珠儿的脸上立刻挂满笑容,“喂,刘局,在哪?在局里?我给老爷子上十年坟,你不来捧场也罢,理解,你是官差,身不由己,可是,这治安秩序你得管呀,不能让人来砸场子。遇着什么麻烦事儿?麻烦大了!有人要打劫!全县的人都知道我有件宝贝,有人眼馋,想抢!几十号人呢,埋伏在城北路口,操着家伙,专等我从那里路过。这可要出人命的,你可得给我加强警力,啊?警力紧张?紧张也得派,你可别在关键时候拿捏我一把,别糊弄我了,唵?一个大队不够,两个大队还凑付。你凑凑看嘛,怎么还抽不出两个大队来?嗯,嗯,好,好,我说你有办法吧?你老弟有这个本事,我没看错人。你亲自带队?为经济发展保驾护航?好!好!这个理由好!这样吧,今晚在聚星楼为你庆功,顺便把你喜欢的那块羊脂玉带去,哪块?那块大的,少说也得五六十万哪!啊?你就别馋犟了,我还不知道你?看见那东西心里就痒痒,哈哈,哈哈哈哈!好好,好好!回头见,哈哈,哈哈哈哈!“魏总一阵大笑,沾在脸上的泪珠簌簌地震掉了,刚才哭爹的悲戚一扫而光。他关上手机,对那白脸后生说,”搞定!放心吧,几个小痞子,能有多大能耐?今天就让他们见见阵势,哼!“说罢,转脸朝八仙桌,对着太师椅,又换上了悲戚的表情。
那些纸扎的人即将烧完,只剩下一个最大最鲜活最漂亮的仿真大明星钱冰冰了。据说,这个纸扎的钱冰冰是完全按照真人的实际比例扎成的,一比一的,高度仿真,尤其是“三围”的数据,都经过电脑测算,跟真人的实际数据一丝不差。
魏老蔫活的时候,最爱看钱冰冰演的电视剧。那时家里没有电视机,他只好跑到隔壁老王头儿家里看。老王头儿的老伴儿死了多年,儿女都在城里,很孤独。为了给他解闷儿,儿女们就给他买了一台大彩电。魏老蔫过来陪他看电视,也算多了个伴儿。因为都爱看钱冰冰演的电视剧,两个老头儿时常看得茶饭不思。儿子明白老子的心思,三个月前,魏总就早早地托人扎了一个纸质的钱冰冰,以表孝心。
旁边的人小心翼翼地把纸冰冰移到火堆前。别的纸人身上穿的衣服,全是纸的,而冰冰身上穿的绫罗绸缎,全是真的。微风吹来,飘飘似仙。魏总起身上前,把冰冰身上的衣服仔细地整理了一下。
魏总内心更加悲戚,眼泪再次流到腮边。
“爹呀,你这辈子真是苦啊!什么好东西也没享受,我今天把您的心愿全了却啦!我知道您活着的时候最喜欢冰冰,就给你扎了一个,做您的二奶吧!让她早晚陪着您,您就好好享受吧!”。
围在旁边的人听了这话,忍俊不住,轰地笑起来。这时,正巧一阵风旋来,把烟灰、热浪刮得四散,大家也四散着躲避热浪和烟灰,笑声、脚步声、风吹火头的呼呼声混杂在一起,嗡嗡一片。
李奶奶被旋转的烟火熏得一阵头晕,透过旋转的热浪,感到人影纷乱,天地颠倒,人们都头朝地,脚朝天,整个世界都翻了个儿。她扶着自己突突转的脑袋,心中自问:“怎么了?怎么了?怎么天地翻了个?”她差一点儿呕吐出来。
等那阵风过去,祭火平稳了,她才平静下来,定了定神,继续帮着魏总唠叨。
但是,老太太们又迟疑起来,弄不清二奶是个什么身份,定个什么辈份,问魏总,怎么定辈份?
“叫哥!”魏总毫不迟疑地回答。
那几个老太太一听,又唠叨开了,“冰冰,好好伺候你哥,伺候好了,你哥有赏。”
……
上坟仪式进行到尾声了,该吹(吹鼓队)的吹了,该哭的哭了,该奠的奠了,该烧的烧了,祭火也将燃尽,主持仪式的老秦头儿凑过来,俯下身去,悄声问魏总:“进行得差不多了,该结束了吧?”
魏总擦了擦腮边的眼泪,点了点头,刚站起身来,却又猛地想起什么,说了声“稍等”,又跪下去,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纸盒,朝着魏老蔫坐的太师椅,双手捧着。纸盒上全是外文,大家都看不懂。几个小伙子交头接耳地打探,那个白脸后生神秘兮兮地说:“伟哥!”
“伟哥?”几个小伙子瞪大了眼睛,惊奇地问:“拿来伟哥做什么?”
白脸后生没有回答小伙子们的疑问,而是小声说:“这是魏总特地从美国买的,昨天刚刚寄来,新研发的品种,刚上市,比以前的效果好,很贵呀!五十美金一粒呀!”
白脸后生说:“就是美元!”
老秦头儿接着问:“那怎么不叫美元?还金呀金的?咱的钱怎么不叫人民金?”
白脸后生一脸的矜笑,又一脸的耐心,不厌其烦地显示着自己的学识,“美元比人民币坚挺,一美元顶六块多人民币,比人民币金贵!所以叫美金!”
村里几位小伙子听了,很不服气,嘁嘁喳喳地调侃——
“哈,美元坚挺?美元也吃伟哥了?”
“肯定的,美国人造美元的时候,还不让它先吃上一顿伟哥吗?”
“坚挺个屁!从一比八降到一比六,美元疲软啦!现在是人民币吃上伟哥啦!”
“哈哈哈哈……”
老秦头儿叱道:“去!没正型的,仔细听!”他示意大家仔细听魏总说话。
魏总双手捧着伟哥,脸上又恢复了刚才的悲戚。密匝匝的人群一片静谧,倾耳聆听。
“爹呀,你自年幼就肾虚,一辈子没本事,只生了我自己。人家身体棒的能生好几个,人多势众,我独苗一根,势单力孤,老是受欺负。当年,我被人家兄弟几个打了个半死,找村干部说理,开始村干部说咱有理,要处理,可是人家花上钱送上礼,村干部又站在人家那边说话,咱反倒成了没理的。找乡里,乡里也是这样;找县里,县里也是这样,就是没有咱说理的地方。爹,那时候咱太穷啦!穷人没有理呀!爹呀,你好好想着,现在咱有钱了,不管那边搞不搞计划生育,抓不抓超生户,你都要吃伟哥,吃了就使劲儿生!多生!越多越好。谁要罚款,罚就是了!咱有钱!”
“爹,伟哥有了,钱冰冰也有了,你要好好享受啊!您老人家活着没享受的东西,我现在都你给补齐了,你尽管享受吧!”
魏总说着,将两盒印满英文的伟哥扔到即将熄灭的火堆里,那火堆呼地一声响,火焰腾空而起,像是泼上了汽油。
魏总看着旺盛的火焰,刚要起身,突然又想起几句话,再次叮咛魏老蔫,“爹,你把这些营养品看管好了,很贵重呐,别人会眼馋的,千万别让人抢去了。”
魏总转瞬间又换了一副表情,肃杀的目光向左右两边扫了扫,说:“各路强神恶鬼,你们都听好了,这是俺爹的伟哥,唵?都听好了?俺爹的伟哥!不许你们动一丁点儿!谁胆敢动一丁点儿,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不论你是什么鬼什么神,我都能用钱摆平!”
魏总又向太师椅大声喊道:“爹,你记好了,咱有钱啦!钱能摆平一切!爹,难处使钱呐!”
又一阵旋风刮来,将热烘烘的灰烬旋起来,洒向人群,吓得人们纷纷乱退,旁边的李奶奶被热浪一熏,又感到头昏目眩,天旋地转,又看见那乱纷纷的人们都头朝地,脚朝天,天地颠倒,“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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