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穿越

                          乾坤夜话

因为住在机关宿舍，每到节日总是增添一点儿烦恼。

中秋节又要到了，夜幕降临后，宿舍楼下送礼的车辆来来往往，喧闹异常，车门和后尾箱甩得砰砰响，像是放鞭炮；一些人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进进出出，把楼梯跺得咕咚咕咚响，像是过骡马队，很不安静。更令人烦恼的是常有人敲错了门，害的我老是开门说不是不是，还得给送礼的人指点迷津，当义务“导送”。

干脆，出去躲躲，离喧闹远点儿，免得老是给人家当义务“导送”。

因了我的到来，住宅区前小公园里的月光一片欢欣，早已为我洒下一派清幽，奔放的菊花也弥漫着淡淡的清香，秋虫趁着良辰美景，极尽生命的欢唱……在这清幽里踱步，是诗意的漫游。

可是，沉寂很快就弥漫了园子，孤单把我笼罩。人们都趁着夜色奔忙去了，把月光的清幽仍在着角落里。园子外边的街上热闹得很，往常夜晚车辆不多，但今夜却是车辆汇成的激流，激流上面笼罩着浓浓的烟雾，呜呜的引擎刮着音响的旋风，烦躁的喇叭如风中乱鸦。商厦上，霓虹灯风风火火地闪烁，忙乱不堪；堆成山的中秋礼品转瞬即逝，被各种车辆匆匆忙忙运到夜色中去……一阵风吹来，马路上的喧嚣伴随着呛人的汽车尾气袭进园子，月亮也因为妖艳缭乱的霓虹灯而暗淡。这里已不是花好月圆的静处！

然而，我十分思念皎洁的月光和月光里的宁静。久违了晴空朗月下悠然漫步的生活，好象久旱的禾苗对雨露的饥渴，我索性转身向郊外走去。

田野，在白茫茫里憩息；明月，在黝蓝与深邃里徜徉。透过月光织下的白纱，远山闪动着若有若无的影子。一条小溪披着白纱，在月光的轻吻下，漫溢着宁静与欢悦，哼着轻歌，把远山的幽静、清凉、超然带给我。

一样天上寻常月，惟到中秋最有情。中秋赏月，自古有之。《周礼》中就有“中秋”一词的记载。以后历朝均有王室、贵族中秋夜举办观赏、游乐活动的记载。而自唐初，始为固定节日，并普及民间。《唐人是浪漫的，值此良辰美景，总少不了咬文嚼字，挥毫泼墨。白居易、刘禹锡、王建、皮日休等名满天下的诗人纷纷于中秋之夜赏月赋诗，寄情兴怀。到了宋代，中秋节盛行天下，文人墨客赏月咏月更是达到高峰。最浪漫的还是大文豪苏轼，与朋友于“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他酒后步履蹒跚，诗兴大发，浮想联翩，对着深邃幽蓝的青天，似疯似癫似痴似憨地发问“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他没想到，这醉醺醺的一问，竟成了千古绝唱，再也没有人超过他。

他也没有想到，这醉醺醺的一问，引来明月的格外青睐，在他身上镀了一层夺目的光芒，把他永远定格在艺术的夜空里，成为与明月相伴的永恒形象。

他更没有想到，这醉醺醺的一问，把人间的情丝与天上的月光打了一个密密匝匝的结，死死地缠在一起，扑通一声，扔到一首酒气扑鼻的词里。这首词里装下的情感太浓，浓得像一缸千年老酒，兑上多少白开水也冲不淡，中华民族喝了一千多年也没喝完。从此以后，每逢中秋，普天之下的华夏子孙总是要打开这坛老酒，举杯邀明月，然后醉语喃喃地念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古人何等浪漫，把人类的情感和天上的月亮缠联到一起，缔造出这美好的中秋佳节！如果没有中秋节，这轮明月定然是冰冷的。有了中秋节，她才飘出万缕情思，脉脉青睐。玉轮光转，银辉飘洒，普天之下，月饼香甜，美酒甘醇，亿万斯民，共仰婵娟，情人的幽思，骨肉的眷恋，知己的祝愿，稚子的期盼，都在月光里翩跹起舞。月光流淌着团圆，流淌着美好，流淌着梦幻，流淌着诗情画意……这一夜，天上人间融为一体。千百年来，人们沐浴在中秋的月光里，挥洒着智慧，挥洒着浪漫，挥洒着情思，挥洒着诗与歌。中秋的月光，像一曲轻扬悠久的玉笛声，从天上流到人间，从古时流到今世，将一个民族纯美的情感汩汩传递着，延续着，滋润着今人干渴的心田。

本来就是一个秋天的月夜，却渲染得如诗如画，却盛裹着浓厚的民族情愫。这个缔造出中秋节的民族，是多么浪漫的民族，是多么懂得“诗意地栖居”的民族，是多么会享受美的民族！我深深地为这样的民族庆幸。

可是，从什么时候起，这一首诗，这一幅画，被那街道上奔忙的汽车喷上了一层浓浓的烟尘？

那烟尘滚滚的街道是一条没有尽头的道路，似乎满世界的人都在跑，无休止地奔忙，永远是辛苦，永远是疲惫，似乎又永远心甘情愿，孜孜以求。我有两个朋友，一个当了点儿官差，一个当了很有钱的生意人。那个当官差的，每到这时候就跑到机关宿舍区转来转去，被我撞见好几次，每次见了，彼此尴尬地笑笑。那个做生意的，每到这个时候，就雇一个工具车，后车箱里装满礼品，满世界地跑，一个晚上要拜七八个门子，一个节日下来要拜几十个门子。有一次，因为跑得慌张，不小心撞了人，忙着处理交通事故，害的他还有一多半儿的门子没拜完，急得满嘴起泡。看他那可怜兮兮的样子，我劝他，何苦急成这个样子？不跑不行？他反问，平时生意上求人的事儿多了，不趁着过节表示一下，以后还能再找人家吗？他还狡黠地笑了笑，问，你不跑行吗？

这一句反问，搅起我心头的烦恼与苦涩。是呀，我不是也在跑吗？在这条道路上，我已经挣扎了十个年头。每到中秋临近，就觉得自己是最忙的人，挖空心思地盘算着如何圆满地打点层层关系，却又绞尽脑汁地盘算着如何节省那微薄的薪水，常常盘算地茶饭无味。每到此时，总是羡慕那些被小汽车载来载去的人，出手阔绰，一掷千金，何等豪爽，何等大气。每到此时，总是喟叹一个小小隶卒的拮据、羞涩、卑微，觉得自己是普天之下最可怜的人。一个中秋节过下来，如同患了一场病。十年过下来，似乎是一场又累又乏的大梦。

十年一觉名利梦，醒来方见月光清。满城的人都在忙活着送礼，唯我一身轻松。我无力消除街道上那滚滚的烟尘，也无力唤醒那些如痴如醉地奔跑在烟尘中的人们，只能一个人在这月下自由自在地漫步。在这无边的自由自在中，幸福像月光从天而泻，天地格外明亮。我似乎看到了史前的晴天朗月，看到了亘古未有的空旷、辽阔与阒寂。今晚的月色属于我的，也只有我，才拥有这无限的月色。在这月色里，一切都是那么自然、纯真、宁静，一切轰轰烈烈、沸沸扬扬的世事，都显得无所谓了，都不如一缕月光那样珍贵，那样令我迷醉。

明月已近中天，光辉如昼，照彻寰宇，也照得我通体透彻，我的心如同一团水晶，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天上人间，心月相对，脉脉千言，如故友重逢。

也是这轮明月，曾经照亮了一颗少年心。

一个小村前，一条小溪上，一座石桥中，一片月光里，飘舞着一颗少年心。那颗少年心被月光洗得熠熠发光，伴随着嫦娥的广袖，欢快地起舞，从石桥舞向长空，舞向丹桂林，舞向广寒宫……这颗少年心里面幻化着未来世界的样子——蓝色的天空，霜色的大地，玉色的月洞，金色的丹桂，以及那冰雪一样纯洁的仙子……那颗稚嫩纯净的少年心，怎会想到这十载疲乏，一身烟尘！

一股浓烈的思乡之情潮水般涌来。故乡铺满银霜的石桥仍在，清澈的溪水依旧，清纯的少年心飘向何处？十年没有回去过中秋节了，与父母、乡亲在劳作之余同沐乡间月色的感受久已淡漠。今年中秋，我一定要回去，带上孝敬长辈的礼品和真诚，躲开这喧嚣烦人的城市。当月亮升起的时候，当酒香氤氲小村的时候，一家老小围坐在院子里，一边饮酒，一边赏月，谈五谷，话年景，品享人间真情。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一定要重屡那少年的踪迹，悄悄地到小石桥上站一会儿，让月光洗涤这颗饱受烟尘熏染的心灵，镀上一层纯洁。

我想，那一夜的酒，将是最醇美的；那一夜的月饼，将是最香甜的；那一夜的月亮，将是最皎洁的。

此时，仿佛听到空中有一个隐约的呢喃的声音在响：莫道人生风尘苦，心如秋月天地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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