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 言 的 朋 友

在外远游的日子里，我常常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家乡的一位朋友。我们几乎是相互看着长大的，我只比她年长六岁。她陪伴我度过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后来我到县城求学，到京城当兵，离家乡越来越远了，我的朋友一直无言地站立在那里，默默地为我祝福……

她是一棵树，一棵我儿时亲手栽植的樟树。我至今清楚地记得我和她初次相见的情景：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一天，是个春暖花开阳光明媚的日子，父亲带我去堂姐家作客，大人们闲话家常的时候，我就独自跑到屋后的小树林里去玩。我发现一只红蜻蜓停在一棵小树苗上，蜻蜓扇动着翅膀，小树摇晃着身子，它们在干什么呢？我好奇地走过去，蜻蜓飞走了，小树苗却朝我点点头，好像在问：“你好吗？我的朋友。”她那么柔弱，那么娇嫩，是一个天真的小小生命。我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我要把她带回家去，栽在自家屋前的空地上，我要和她做朋友。我小心翼翼地把树苗拔出来，放在鼻尖闻一闻，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呢。

那年我们家刚盖了新房子，房前屋后正需要植树。我把小树种在了屋前的空地上，天天给她浇水。小树成活了，我每天都要去看她，我们真的成了好朋友。

后来我开始上学读书，小树也一天天长高，渐渐出落得亭亭玉立了。夏天有星光的夜晚，我们一家在屋外乘凉，弟弟依偎在母亲怀里睡着了，父亲摇着蒲扇给我讲故事。一阵风儿吹过，小树摇动着婀娜的身子，树叶沙沙作响，她也在听故事吗？

不知不觉中，我和小树一块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我也长高了，终于有一天，我要离开家乡，离开我的朋友，到百里之外的县城去上高中了。当年几寸长的纤细树苗已长得碗口儿粗了，我环抱着我的朋友依依不舍地和她道别。我把脸儿紧紧地贴在树杆上悄悄地告诉她，一到放假，我就会回来看她的。她好像听懂了我的言语，把她少女一般的清香留给了我，叫我永远不要忘记她。谁说“草木不通情”呢？树木其实也是有感情的，只是由于我们缺少与树木的沟通，不了解这种感情罢了。

又是几度寒来暑往，又是几多风霜雨雪，小树长成了栋梁之材，树枝向天空伸展，树根向大地深入，茂盛的生机显示出一种蓬勃的力量。我喜欢站在树前，和她久久地对视，我们一同体验生命的神奇和青春的美好。

我要参军去遥远的北方了，要等好几年才能回家。很多亲朋好友都来为我送行，我的樟树朋友还是那样默默无言地站立在那里，看着真情的泪水从我的眼眶里慢慢涌出来，看着熟悉的背影渐渐远去，她一直没有说话。但我能听懂她的言语，我回头望她的时候，她的树梢深情地摆动了一下，那是她在向我挥手致意，那是她在祝福我“一路走好”。

离家的日子，除了想念家人，我也想念我的樟树朋友。三年之后我回乡探亲时，远远地就看见了我的朋友在向我招手，多么亲切啊，我激动地上前和她紧紧拥抱。别后的这些年里，你一切都好吗？我需要抬头仰望我的朋友了，岁月把她拉扯成了一棵参天大树。

那年家里又要盖房子，匠人们打起了樟树的主意，说那是上好的木材，说得父亲都有些心动了。这时候，母亲站了出来，说樟树不能砍，树是儿子亲手栽种的，是和儿子一起长大的，看见了樟树就像看见了儿子一样。最后当然是父亲妥协了。那个可恶的木匠，你怎么敢打我朋友的主意，用斧锯杀死她呢?你想充当刽子手吗？

《管子》有言：“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百年之计，莫如树人”。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我的樟树已从一棵小小树苗长成了参天大树，在我们村子里卓然独立，抵挡一方风雨，撑起一片绿荫，以挺拔和坚毅的形象昭示着一种生命的力量和不屈的意志。我不敢自诩已经成材，但经过多年的努力，我也从一个懵懂顽童成长为初具专业知识和独立思想的青年。这些年来，我和我的樟树朋友互相勉励，互相支持，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努力成长。我的生命里留下了她的影子，她的生命里刻下了我的印痕。我们的生命无声无息地紧紧相连，我们的友谊像樟树的叶子一样长青不老。

又是两年没有回家了，我想问一声远方无言的朋友：“你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