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关于贾岛
(2012-02-17 22:1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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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岛是我最喜欢的一个诗人,他以苦吟出名,诗写得苦,写出来的诗也苦。可是向来看法,也只是说他推敲出了几个好句子而已。苏绛《贾公墓志铭》云:“妙之尤者,属思五言;孤绝之句,记在人口。”司空图《与李生论诗书》云:“贾浪仙时有警句,视其全篇,意思殊馁。”杨慎《升庵诗话》“晚唐两诗派”一条谈及贾岛则云:“五言律起结皆平平。前联俗语十字,一串带过。后联谓之颈联,极其用工。”李嘉言在《长江集新校》中认为杨说不确,因为“其颌联亦有极佳者”。——无论好话坏话,总归都是一样的说法。
也就是说,贾岛诗中有的成分并不来自作者的亲身感受,而是想象出来的;想象出来的东西也没有再现亲身感受过的那个实在的情景。这倒提示我们可以用一副新的眼光去看贾岛:他很多诗(特别是那些从字面上看不大完整的诗)其实都是“部分非情景”的。以《题李凝幽居》为例,中间两联本不在所规定的情景之中,而是诗人从“幽”、“闲”、“荒”和孤独出发的想象,是如今天批评家所说的“意象”。他不是通篇写实,也不是通篇用意象,而是写实(一般是五律的首尾两联)与意象(一般是颌颈两联)的结合。它们在字面上不联系,但在情绪上是相通的,在意思上也是一致的,形成一种完整的气氛,从而另外建立起关系;现实的情景被打破了,在读者心目中构成了一个新的境界,那仿佛是诗人内心世界的写照。在《题李凝幽居》中,“幽”、“闲”、“荒”和孤独的不仅仅是那园子,更是诗人自己的心境,他所要表现的也正是这样一种心境。贾岛的诗从根本上看与其说是写实的,不如说是写意的,而“苦吟”这一创作过程正意味着从写实向着写意的演进。
其实这种非情景化不仅出现在贾岛诗的中间两联与头尾之间,即使是在一联之内也常常如此,如“归吏封宵钥,行蛇入古桐”(《题长江》)、“雁过孤峰晓,猿啼一树霜”(《送天台僧》)、“养雏成大鹤,种子作高松”(《山中道士》)、“寄宿山中鸟,相寻海畔僧”(《夏夜》)、“长江人钓月,旷野火烧风”(《寄朱锡珪》)等,都很难容纳在同一具体的时空里面。两组意象之间不遵守生活的逻辑关系,似乎是突兀的,但表达了诗人同样的主观意绪,在更高的层次上它们又是完全一致的。
贾岛最喜欢用寒日、荒山、废馆、破阶、石缝、枯草、秋萤、晚蛩……这类意象,构成一个特别属于他的枯寂苦涩的境界。读他的诗总有一种晦暗阴冷之感。从前形容他常说是“僻”、“穷”、“瘦”和“衲气终身不除”,便不进行深入的诗歌美学方面的探讨,似乎到了闻一多才真正开始做这份工作,《全集》中有《贾岛》一篇,说得很精辟:“早年的经验使他在那荒凉得几乎狞恶的‘时代相’前面,不变色,也不伤心,只感着一种亲切,融洽而已。于是他爱静,爱瘦,爱冷,也爱这些情调的象征——鹤,石,冰雪。黄昏与秋是传统诗人的时间与季候,但他爱深夜过于黄昏,爱冬过于秋。他甚至爱贫,病,丑和恐怖。”但是话说到这里便有些吞吞吐吐了:“也不能说他爱这些东西。如果是爱,那便太执着而邻于病态了。”为什么不干脆说出贾岛的诗正是具有一种病态的美呢,这在他以前似乎还不曾见到,至少作为诗歌美学上的追求他是独出心裁的。唐诗有了贾岛,真正是另外开了一重天地;虽然在整部中国诗歌史上也只是一闪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