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3 离题正是与时间的对抗
(2008-12-26 11:1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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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花拂柳旁逸斜出地朱天文 |
分类: 大声对你说 |
毛尖:《巫言》中,细节哺育细节,枝蔓之多是你小说写作的第一次,用你引过的老子的话说,“惚兮恍兮,其中有像;恍兮惚兮,其中有物。”虽然,到底这“像”这“物”是什么,我们读者却是怎么也说不清。其中的“物”和“像”,你心头清楚吗?你说,你的愿望是,跟吴清源一样,棋下得最好的时候,每个棋子都在最好的位置上。想问的是,那站在最好位置上的棋子,更多是出于你的本心,还是技术?通过《巫言》,你解决了“线性时间”问题。我很想知道,你对“线性”的克服,除了小说野心,有没有身在台湾的写作自觉或政治自觉?好像《巫言》中,有些政治现象和人物比较醒目地出场了。
朱天文:线性时间,有时间,就有生老病死,时间即死亡。而对时间,我只好那之前不问,那之后不求,之前与之后,就让它像山水画里的留白,写成小说,那是小说的底色——惆怅与悲哀。于底色上,我只专注于当下。当下是细节,是实物,细节构成活着的质地和质感。一点不错,细节哺育细节。在只去不回的线性时间上,我一再被细节吸引而岔开,而逗留,每一次的岔开和逗留都是一个歧路花园(波赫士语),迷恋忘返。所以岔开复岔开,逗留再逗留。所以离题又离题,离题即主题。所以我繁衍出自己的时间,不断地离线,把时间变空间,这不就是巫术吗?对于使用文字(咒语)的书写者,这是技艺,也是本心。身处台湾的当下,政治现象跟人物比较醒目地出场于《巫言》,用文学语言(咒语)说,那是台湾当下里的临水照花。
毛尖:你讲话行路穿衣,让人感觉都特别女生,丁亚民说你“曲折婉转,女心无限”,所有见过或没见过你的人都会同意。不过,《巫言》却流露出很浓的中性倾向,跟你散文中的“我”有很大距离,这和你在写作过程中养成的职业习惯有关吗?还是,通过超越某种顾影自怜,你的历史情怀和文化情怀发生了一些变化?
朱天文:丁亚民此语出自《淡江记》的序,那时候我二十三岁,他二十一岁。我今已年过五十,若还顾影自怜,岂不成了妖怪。
毛尖:你解释“巫言”时说,就是站在左边。左边,指的是非社会化,在同一光谱的右边是社会化,而“巫”就是站在最“左边”的边界,越过了,就会变疯子。我想问的是,如果你的作品集,从左到右排个序,《最好的时光》会在《巫言》右边吗?作家中,张大春肯定在你右边,朱天心唐诺也在你的右边吗?除了舞鹤,台湾作家还有谁在你的左边?大陆作家呢?阿城在你的哪边?
朱天文:是的。《最好的时光》在《巫言》右边。差别在一本是散文,一本是小说。我写散文是有想要沟通的对象,但写小说,不沟通的。小说在写时,只能做一件事,吸口大气潜入意识之海,召唤出恍兮惚兮之中的像与物,赋予造型,给它名字,只能做这件事。写小说是摸索、探知和发现的一趟旅程。作家离不开生活和当代,就这一点而言,我没有结婚跟家人住一起,结了婚的天心唐诺就在我右边,右边一些些。台湾作家除了舞鹤,以我定义的所谓左边,没有人在我左边了。大陆作家所知不多,不敢说。阿城,我以为差不多同在一起吧,或者左边一些些,在我跟舞鹤之间。说笑了。
毛尖:老实说,我最喜欢的还是《最好的时光》和从前的《淡江记》,那真叫心头好。不过,看《巫言》,我的敬意是一直一直在增加。对于小说、未来,你已经炼就的职业小说家的身份还有什么要达成的?在《巫言》全部写完的一刻,你释然了吗?作为一个小说家,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朱天文:说来惭愧,到写完这本长篇,才惊觉自己要拿出“职业”小说家的决心来写小说,这点你也看出来了。换言之,尽管写龄三十六年,心态上完全是“业余”,爱写才写,不写几年也可以不写。职业跟业余的差别,在纪律。职业选手是每天要上场练八小时的。人生苦短,要用纪律来走未来年岁有限的小说路。作为小说书写者,所以我最想要的是身体好,有足够强健的体魄以专注,以凝神。
毛尖:可惜上次你在南京没和你碰着,不过真的见面,我怕自己也会挺紧张。不知为什么,看完《巫言》,我觉得跟你见面会更紧张,不是因为——比如你描述的气氛恐怖的会见哈金——而是感觉,通过《巫言》,你对人世提出了更高要求,我怕在你面前丢脸。或者,这其实是我的一种错觉?你会说,其实,这也是大陆读者对你的巫化想象?
朱天文:我也一样紧张啊。其实读者跟作家最好的相处方式,无非在作品里共处。作者给他所能给的,读者取他所能取的。如果读者的人生阅历够,鉴赏力强,他取得的常常还会比作者能给的更多。在台湾,老读者是与我们(我妹妹朱天心比我更有读者缘)的作品一起长大,一起老的。在大陆,由于这几年才出版我们的书,古物出土和时现新作,同时并陈于世。书有它自己的生命,活在百千人之中,就随它去吧。
毛尖:以“巫言”的方式,我们好像可以岔开去,聊任何天吧。你知道,侯孝贤和你合作的影片在这里有一代一代不会丢失只会增加的粉丝,但侯先生最近的走向却在影迷中间有很多争议。你用“最好的时光”命名了你们共同的“侯孝贤电影记录”,是不是也包含了一些倾向?能描述一下侯先生吗?上次在台湾见他,没想到他那么平易近人,在你眼中,他最大的弱点是什么呢?
朱天文:我们的作品,小说,电影,都是,在一个时期变得很“狰狞”,好像翻脸不认人。六月底在南京,不只一位读者,以近乎请求的口吻对我说,你可不可以进两步退一步,不要走那么快来不及跟呐。最好的时光好归好,但生命各有自己的时间表,半由人半不由人,这是没办法的。况且你若有志气,境界虽好,也要“不住”,不爱耽在其中不出来,总爱往前走往不容易处去,这才有劲是不是?李安曾说侯孝贤电影,“草莽兼具精致的影片力量令人印象深刻”。这句话拿出来描述侯孝贤的人也很适合,把精致换成细心。他最大的弱点,我想是心肠软、耳朵软,这使他在四五十岁应该一部片子接一部片子拍的时候,却卷入周遭的世事人情里困顿难脱身,他分神去做了太多不务正业的事。
毛尖:从《巫言》看,你好像经历过所有的生活,甚至,你对E时代的高科技产品都非常熟悉。但从你本人看,你的生活似乎格外朴素又单纯,这个对比有些像以前你和侯孝贤的主人公是王晶文和辛树芬,后来是舒淇和张震,我们可以这么对比吗?你在小说中的变化,和侯孝贤的电影变化,显示出某种格式塔的同构。想问的是,其中有没有你们共同的美学转向?还是,我们读者想多了?
朱天文:是的,过朴素单纯的生活,是为了专注,为了擦亮敏感度。站在左边,也为的是更能看清楚右边,并与之对话。我们都迷恋现世,临水照花,现世的当代在我们作品里映出了它的样貌,这是不是美学转向,我还要想想,一时难说。如果读者有耐心,还愿意再跟跟,再看看,也许作者的再一部作品里会呈现出比较明朗的意图。也许每一位作者,一生其实都只在讲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