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庄仁杰 放映周报
《刺青》是一部解构记忆与幻想、真实与伪装的电影。
它或许在剧情结构上稍嫌薄弱、影像风格上也未见别帜,然在虚实犹移、主从辨证的思索之间,周美玲无疑呈现一则含藏人生决定的生命隐喻。
那或者可视为导演继《艳光四射歌舞团》特意建构「(身分/性别)伪装」意象后、颠破「(爱情/人情)真实」於人生现实裏,更进一步的作品。
在电影中,周美玲试图搓揉情欲与道德、调衡同志认同与家庭关系,在所有对立的两面中寻求定位,尔后获得诚实自觉的勋印,烙下一枚自破碎生命中重新建构的刺青。
小绿:「我想要证明爱情的记忆,所以我要刺青。」
竹子:「你(小绿)为何要记得所有的事情?」
大宇:「TO小绿:记忆常常会骗人,特别会骗自己。」
阿青:「竹子,随便说个故事给我听。」
影片中俯拾即是的二元因素,以谎言与遗忘围绕著记忆与现实,如同小绿拟构的身世、竹子压抑的情感、大宇虚掩的身分、阿青遗失的记忆——所有的人都在某种程度对自己与他人撒谎,所有的人却也都竭力保有生命本质上的诚实;所有的人都有某种程度的伪装,所有的人却也都坦现著她们的真实——小绿要求一枚刻印爱情的刺青、竹子要以刺青兼负起身为姊姊的责任、阿东掩盖自卑的方式是借刺青展现魄力、阿青听取所有刺青的故事却对自己的不愿想起。

刺青是自卑也是自恋、是阳性也是阴性,是虚构的也是真实的。
二元矛盾症结於刺青,界限的抿除也就取决於刺青。周美玲企图陈述的,不仅是性别的越界,而在虚构与真实、伪装与现况之间,她更要呈显出一种对立的模糊交涉。辩证没有解答,正如生命不该仅存一面。
一、人为什麼要撒谎?人为什麼要刺青?人为何需要故事?人为何需要记忆?
2004年,周美玲《艳光四射歌舞团》以一种温和的姿态,阐述一则流浪者的越界的故事,为台湾同志电影扔出一枚跨足生死议题与性别伪装的手榴弹。这部既华丽又乡土的电影,不同於过去同志电影往往流於压抑晦涩或者偶像商业包装的两端,已然成为周美玲诚实面对自我生命的重要作品,并以此态度为她07年的《刺青》奠定基础。
初看《刺青》海报所呈现柔焦与图腾相印的华丽设计,偶像剧演员杨丞琳与港星梁洛施暧昧凝视的侧脸。很能感受到周美玲企图推广这部电影的用心,同时却也担心这位新生代台湾导演是否会因商业考量据以迷失。所幸正式观影之后,周美玲依然是个倾诉同志寓言的作者,她并未放弃其作中最可贵「诚实」的本质。
小绿:「人为什麼要刺青呢?它算是穿衣服呢……还是裸露阿?
决定刺青的小绿(杨丞琳饰演),首先要唤醒刺青师竹子(梁洛施饰演)对她的回忆。
她们应当衔续记忆,建立关於两人的爱情。
然而这段回忆却是从小绿的谎言开始。
幼时的小绿徘徊於空旷的草原,她用玩具电话拨给遗弃自己的妈妈,但对竹子阐述的却是父母早於地震之中双亡,而不知小绿阿嬷早对她的身世作过澄清。
这是一则编造的故事,欺骗的却都只在自己。
竹子:「作为刺青师,必须了解这一切秘密,但不能说破它。」
竹子在她的刺青日记裏对小绿的建档打上「理由不明」的纪录。
她还在考虑是否要为这古怪的女孩刺青,她也在考虑是否要承认自己的记忆,那包括是否要重新面对自己的同志身分、是否要接受这段爱情的开始。她同时且向失忆的弟弟阿青说起这则新客的故事,然而阿青明显感到不悦,彷佛提醒著他於地震丧亲当晚姊姊舍他而去的经历(即便这里的冲突代表著同志身分与亲族关系的对立,然阿青的真实经历却又巧合地与小绿所编造出的身世吻合)。
於是三角关系的心路历程,建立在「记忆」的编造(小绿对身世的编造)与回归(竹子与小绿的重逢)、以及「失忆」的患得(阿青的失忆症)与伪装(竹子对爱情的漠视)之间,产生其徘徊与辨证的关联。於是观看《刺青》这部电影中的虚实对照,记忆的消解、虚拟与重构,在在隐合著角色的生命态度与其间所反应出的关系。因此,电影中竹子在小绿(爱情)与阿青 (亲情)之间的挣扎、小绿对竹子要求专属刺青(现实)以及对网路警察大宇的误识(虚拟)之间的错置,成为两条主要的叙事轴线,其间即以今昔交错的剪辑,铺陈出绿、竹两人分别与共同的回忆。
竹子的隐密与小绿的坦率;竹子的罪恶感与阿青的依赖心。在刺与被刺的角色之间——竹子的记忆,属於情感的压抑与罪恶的承担;小绿的记忆,却是以幻想与谎言进行解构后的重建;偏偏阿青的失忆却又执著的指向竹子所深埋著痛苦的回忆。竹子挣扎著是否为小绿刺青,同时顾忌阿青的反感;小绿借网路试探竹子的爱意,同时渴望一枚实际的证明;阿青需要听竹子讲述故事,但又矛盾地排斥自己的故事——我们很难去别析出谁才是现实的逃兵。角色们各据一方,分别都有面对现实、伪装情感的方式。因此在同志面对家庭与爱情、亲情关系与自我个体之间,产生强烈互渉的对比,亦在爱的逃避与索求之间,形成三方交错的拉锯。
刺青是一枚印记,它为生命留下一种理想构作的轨迹,在此拉锯之间却是身分不明——它既著落於身体,但又不属於身体;它起於伪装,最终却成为真实的样貌—— 刺青对小绿而言,是建构理想爱情的标记,是要唤醒竹子情感的重要依据,即便是以一种拟造的样式(谎言或者幻想)。於是她递给竹子视讯台的网址,她对自己构作出的爱情世界充满自信;但刺青对竹子而言,却是对承担传统关系与还赎原罪的工具,她每夜在接回阿青的花园裏说著故事,关於刺青,关於记忆,但对自己面对的现实世界充满无奈与压抑。
由此可知,「刺青」、「谎言」、「记忆」、「故事」随著关系的变动,成为一种对现实的解构与白日梦的建构,它在伪装之下藏匿著对生命本质的一种诚实,纵然无奈,但还有勇气继续前往人生——小绿的身世构作与网路虚拟;竹子姊代父职相对於爱情的抑制;阿青患得失忆症却对故事所需无度;还包括阿东其实是一个自卑的卒仔,但在身体上刺上了凶猛的鬼头与燃火的双刀,彷佛就可以称霸街头、横行示众,却被寻仇者截断了纹刀的臂膀;大宇说话结巴但身为一个新进警员,却在进行钓引色情视讯的执勤上,深深质疑正义为什麼需要撒谎——所有的角色们都为自己设立了一种几近信仰的理想,那份理想对於现实来说虽都属於脱节的失忆或妄想,但若他们要持续理想的坚持、对自己诚实,就必须以各种伪装的方式,拆解现实世界,即使枉顾真实也在所不惜。
「刺青」於是成为所有人共同的隐喻,成为对自己忠诚的唯一方法。
或许那也变成周美玲在电影记者会上出柜,一个「诚实」的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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