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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摊就是荒货摊,满地荒货。
王教授站在地摊大门口,朝那片天空划个圈子,愤愤说,垃圾,都是垃圾。
张教授领着他的学生们,一大阵,多的时候十几人,在垃圾货荒间穿行。偶尔拿起一件东西对学生们指指点点。
看到没有,口沿,可以看到晋;脖子施釉有隋的味道;肚子,肚子线条只能到唐。所以这件东西可能是宋的……
我在人堆外蹭了一耳朵。没听懂。晋隋唐宋,太遥远太高深,一头雾水。透过人缝,可以看到张教授的表情,言之凿凿,谆谆善诱,胸有成竹,不容置疑,不由我不佩服。幸而我对高古陶瓷无甚兴趣,不然就得向他讨教,以他为师,和他打十几年交道,别扭不别扭?
十多年之后,张教授很少在地摊出现了。岁月不饶人,现在的他老得不成样子,眼泡浮肿,步履蹒跚,该玩的东西都玩过了,眼中已无探求未知的那股神采,生趣杳然,神情淡漠,就是来地摊也不过勉强应应景,怀怀旧,散散步。学生也没了。
他的那些学生早已星散。
也有人一直留在地摊。比如一对胖子夫妻,几乎每周都来,捡些便宜小玩意儿。十几年如一日。于今沉着老练,目光如炬,俨然老师傅。和从前的老师张教授不再一块儿逛摊,碰到了淡淡点个头。
张教授至少比我早玩十年,以他贼不走空的性格,每周一定要买几样不超过百元的小东西,这些年下来,家中的垃垃圾圾只怕上千件,好奇他将怎样处置它们。
有一回老程劝我别买东西了,不然以后不好处理。我说有什么好处理不好处理的,不管它们,现在尽情玩好,以后随它们去。老程深以为然,说这个态度好。但张教授未必甘心随它们去,在他眼中这些都是无价之宝,呕心沥血,聚之不易,怎可再度流散?
那怎么办?卖是卖不出去的,送人都未必有人肯要,真是麻烦。
高古我没有发言权,无以判断张教授之收藏的优劣,亦不知他眼力的深浅。我曾相中一只帽筒,拿在手中感觉不踏实,恰好碰到张教授,便请他看看。他捧在手中,如逢大考,如临大敌,极严肃认真地盯着看了整整一刻钟,给我两个字,还好。
买得?
他点点头。
后来是我自己感觉有疑,且疑团不断扩大,终于认定为赝品,是比较高明的后挂彩,果断放弃,没有上当。
又一回他主动将刚购得的一只白釉猫形小壶递给我看,说器型少见,价格便宜,年份还好,所以买了。问我感觉如何。我说也许到民国吧。他微笑不语。想追问玩高古的他何以忽然买件年份浅的东西,稍觉唐突,没有问出口。我说也许到民国,是敷衍人的,民国还加也许,潜台词就是新。果不其然,那天又发现相同小壶两只。老东西不可能重复出现,只此即可证明我的判断不错,张教授的眼力,在我心中便打了问号。
也许他精于高古,对晚清民国之物缺乏认识?这倒也常见。
我学瓷之初,碰到过很多张教授这样的大神级人物,常听他们坐而论道,云里雾里,神乎其神,让我肃然起敬。我面皮很薄,耻于下问,喜欢装个什么都懂的样子,要在精神气质上与他们分庭抗礼。所以只是默默地听,并不打算虚心求教。我自己琢磨,自己体会,想走一条无师自通的路。年深日久,大神们在无尽岁月的浇淋之下,渐渐如泥偶般剥蚀坍塌,化作一滩浊水,我便知道自己是长进了。一个人眼中不再有大神,他自己或者便已成神,或至少有了一点小小神通。我们不要偶像,我们让自己成为偶像。
自己是自己的偶像,自己亦是自己的粉丝。
张教授,以及很多老玩家,似乎终其收藏生涯从来只逛地摊,不逛古玩店。有时进古玩店走一圈,挂个眼科,从来不买那里的东西。起初的我也如此,总觉得能在地摊便宜买到的东西,为什么要去店里让他们剥一层皮甚至几层皮,他们不也是捡的地摊荒货吗?但我很快就从这个误区里走出来了。我很庆幸,没有沉沦于地摊,一直做拾荒者。
但逛古玩店,上拍卖场,一掷万金,其本质还是拾荒。荒的含义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