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前日：

喜欢老瓷器，由来已久。说胎里带来的也不算错。从没见过老瓷器时，喜欢在心中沉睡。一旦看见便立刻苏醒，潮水般往外喷涌，再难遏止。竟至于蚀骨销魂。

我说这样的话，可能只有极少数同道认可，因为他也如此。大多数人的喜欢应该浅一些，理性一些，能够拿起，也能放下。我放不下。

能放下，便能做生意。如果眼力好，有悟性，可以将生意做得很大。

也能做事业，往高处折腾。

放不下便为情所困，常常陷入尴尬之中。生活拮据，人物穷酸，小气巴拉模样。

是的，是情，深情，与爱情无异。或曰一种情愫，恼人。

人家驭物，而我被物所驭，有点惨淡。

所谓胎里带来是一种说法，没有那么具体，直接指向老瓷器。胎里只是带来一股子先天的纨绔气，不求功名，不事稼穑，不善经济，就只爱些没用的东西。

老瓷器最没用。它的实用价值，已被前人用尽，是时光的弃物。我去收它藏它，仅仅为了那一眼的喜欢。喜欢很莫名，亦很空洞，很无谓，很无聊，甚至很无奈。

有人说不，说怎么可以只是为了自己私心的喜欢而收藏呢，太浅薄了吧。说一定要为历史，为文化，为艺术，为传承，有一个高远的目的；说物以修身，器以载道。好吧，我同意那所有的“为”都很高大，都是某种比简单的喜欢更高级的消遣方式。在消遣方式上冠以堂皇的名义，也许能够获得更大的快感，更能方便快捷地做一个令人瞩目的成功者，这当然没错。

可我与成功无缘。

我说过我有纨绔气，天生不想追索意义，只是玩儿。

意义是人家的玩法，在我不好玩。

我玩出一点小满足即可。

小满足，小滋润，小快活，小值得。近两年流行小什么，温馨可人，有烟火气。但也快用滥了。

提起老瓷器，就爱像上面这样胡思乱想，胡言乱语。但愿没有得罪谁。

我最早看到的老瓷器是王导演家的两个碟子，他们下乡拍戏从老乡家淘回来的。都是青花，一只晚清，一只到明。具体模样已经忘了。只记得当时怀着一腔喜欢，拿在手中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很想拥有同样的一只。

有一回为一个剧本下乡体验生活，当地的陈秘书带我走村串户，在人家檐下看到两只破香炉，青花的，写着佛字。人家用它种了葱蒜。我说能给我一只吗？陈秘书一脚将一只炉子踢翻，拾起来磕去炉中盆土，递给我说，拿去。又去踢另一只大的。我拦住他说，够了够了，就要这一只吧。

炉子亦进了明，底部正中有明显的乳突。只是太粗，又缺肉，没什么价值。

但它着实满足了我的嗜古之癖。那会儿，想起自己忽然拥有一件数百年前的老物件，人就有点发痴。

还是下乡，得了同治八卦供盘，浅绛笔筒，清花粉彩小碟。许多快乐。

是啊，确实算一件浅绛笔筒，还是大口径。年份晚一点，一九零六年丙午，光绪晚期之物，快到民国了。得到它时，还不到一百年，现在则有一百一十五年。浅绛到了晚清丙午，已然很粗劣。但当时以为精美，且又古老，抱在怀里欣赏抚摸，珍爱有加。画的是绶带牡丹，青花锁口，题了诗句。我查丙午，知道是光绪的东西，又觉得是不是可以往前再推六十年，定为道光呢。当年的诸多疑惑，现在自是不成问题，对浅绛的种种已了然于胸。而瓷器年代不要说六十年差距，就是十数年的变化也一眼可辨。人在玩中长进，而玩比刻意研究更容易长进，信不诬也。

那只笔筒已经离开我整整十八年了。

笔筒若在，也许我倒可能仍旧沿袭从前的生活轨迹一路滑下去，不会邂逅这么多瓷上美人。

不会有《瓷夫人》与《痴》。

亦断不可能说什么值得与满足，将日子过出霭然与平静。

安知非福。

所以，命中注定我要犯桃花，我人生的前面还有无数艳遇。只是当时并不知道。

我的心上人在前路等我，所有的阳错阴差都不能阻止那一路的美好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