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不当

　　很久没有见到有人为爱情自杀了，但是周猛做到了这一点，所以我羡慕他。是羡慕，不只是钦佩。并且我坚信他不是作秀，从他平时给我的印象我便知道他的自杀是真诚的。像他这么开朗、豁达、勇敢的人，一定不会用死去吓唬人。他一定是在深思熟虑之后才作出的决定，他一定是觉得实在无法放下那段他自以为放不下的感情而选择自杀的。他一点也不冲动，所以我羡慕他。
　　如果他日常懦弱，那么对于他的自杀行为我便不会觉得奇怪，更不会去羡慕。如果他做人失败或者事业坎坷，那么对于他的自杀行为我便可以理解并包容。如果他心胸狭隘、人格缺陷或者精神失常，那么他做什么我都觉得正常不过。
　　在任何问题上，他几乎可以放过任何人，为什么这次他不能放过自己呢？爱情就这么惨绝人寰么？问题是，他的那个前女友，我见过，并不是很漂亮啊！对不起，周猛，我说的是实话。说这句话，我并非站在爱情的立场上说的。
　　周猛不会唱歌，他也从来不唱，但他会请我们唱，他会坐在KTV听我们唱一晚上，时而喝一口酒，时而鼓掌，时而貌似喝多，但却从来不说胡话。他也从来不跟我们谈女人，更别说爱情了，或者说他从来不跟我们谈爱情，更别说女人了。爱情、女人，这两者对他来说可能无所谓次序，也可能井然有序，这个我就不晓得了。虽然他这样，但我并不觉得跟他没话说。相反，我们之间总会有些无关女人及情、色的话题。当然，这绝不因为他请我们唱歌或者喝了他超市货架上的几瓶红酒。
　　那天晚上，周猛请客唱歌，叫我去。但我在另一处唱，所以没能参加他的场子。于是他们草草唱完就赶来我的场子，见有几个美女在，他笑了笑，说：“强哥，我找你喝酒来了。”但他是不喝啤酒的，于是我向服务生要了红酒。他冒着巨大的音响对服务生大声说：“不用不用！”待服务生走了，他从裤子口袋掏出一瓶红酒说：“MERLOT，我店里的！”我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也没问，就打开一起喝了。
　　十几个人，喝完唱完，十二点多，大家决定去周猛超市所在地“后现代城”的露天大排档看世界杯足球赛。这露天大排档分别由四家门脸相连的餐馆经营，每家一台大屏幕彩电摆在餐馆门口。与彩电相对的是一排排的桌椅，有方桌也有圆桌，有椅子也有板凳，每家都不一样。我们选择了一家方桌加板凳组合的“盘子”坐了下来，一字排开，这样即方便喝酒聊天又不影响看球赛。我们刚点完菜，就看到周猛一手提了一瓶红酒从黑暗处走出。
　　“你女朋友呢？”有个朋友问周猛。
　　“在家睡觉呢。”他说。
　　“小黑！”有人悄悄喊，“快看快看！”
　　大家扭头看到一身材娇好衣着时尚的女孩走过，又聊无兴趣地把头扭了回来眼巴巴地看着烤炉上的鸡翅。
　　虽然灯光较暗，但我们依然可以分辨出这女孩的皮肤的确不白。
　　“小黑是谁？”我问。
　　“就那个瑞丽模特！很有名的。”
　　“不是那个小黑！是那个小黑！”
　　“哪个？”
　　“就演《西游记》哪吒的那个小黑。”
　　“管她哪个小黑呢，反正都她媽不白！”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开始评论那个已经走远了的艺人。是的，她穿的拖鞋，跟周猛超市里卖的一样，我也买过一双，七块。
　　后来吃烤串的时候才知道，信乐团、曾哥、春哥、何洁、马天宇这些红极一时的明星包括“天上人间”夜总会的小姐都是“周猛便利”的常客。他们都在后现代城买了房子。周猛人好，所以他们常去他那儿购物。
　　周猛自杀之前我觉得他是一俗人，对得起超市老板偶尔兼收银员这个职业。但他却不精于算计，我们从来不去他店里买东西，他却老请我们喝酒。这一点，我不太理解。有时候我大便急，去他那拿一卷纸，他绝不收钱。我认为这对于一个开日用品便利店的老板来说着实不易。
　　球赛完了，大伙儿还不想走，干脆喝到天亮再分手吧。大排档的一百多号人都散了，其他三家都打烊了，只有我们这家的几个服务员还在坚持上班。啤酒瓶摆了一地，到处都是串儿棒、鸡骨头。天快亮时，所有人都醒酒了。刚才我们义愤填膺谈足球的时候，周猛跟着喝彩，偶尔评个乌龙球。现在我们尤其是我开始滔滔不绝谈女人了，周猛便沉默了，一句话也不说，光点头傻笑，不发表任何意见。总体说来，他话不多。
　　太阳照常升起的时候，我们突然发现不远处的大树下坐了两个男中国人与两个女外国人，他们是刚刚过来吃早点的，桌上放着油条与豆浆。两个女外国人，或者换个说法叫两个女外国妞，长得很漂亮，所以我们很生气，怎么自己就没那福分？他们四个人，昨晚一定没干好事！在这个明星与外宾如云的小区里，凭什么我们酒量那么大那么能熬夜那么懂足球懂女人却没有这般艳遇呢？于是我们想找“茬儿”，当然，是善意的茬儿，毕竟大家都是文明人。——作家、超市老板、音乐人、大学生、警察，仔细想想我们的职业，都是有素质的，都是受过教育的，所以我们不会不讲理。哪怕是调戏，也要调戏得有道理、有品味、有深度。
　　大家一致推荐我去跟那两个洋妞儿喝酒，因为他们觉得我对女人最了解。刚才喝酒的时候，他们已经为我独特的见解欢过呼鼓过掌了，所以我是最佳调戏人选。但是此刻，我退怯了，我不是怕被那两个中国男人打，而是担心被俩洋妞儿拒绝，那我多么没面子啊！作为一个刚刚毕业十年的大学生，我丢不起那人！
　　我打了个哈欠说：“周猛去！周猛必须去！他一定会去的！是不是？周猛！”我看着周猛，想给他信心。
　　“别欺负老实人！周猛肯定不行的。”有人说。
　　“好！我去！”周猛提了一瓶啤酒拿了一摞纸杯就去了。那五十米的距离，他走得很洒脱。
　　掌声、尖叫声响起，热烈的程度可想而知。周猛，太精彩了。事情还没有发生，我们就看到了他的精彩。这精彩使得我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散发着自信，他助长了我们的勇气。我们就像刚刚从睡梦中醒来，却又兴奋得像中午的太阳。
　　对方很乐意举杯，很友好地朝我们这个方向大声说：“cheers！”我们尖叫着，大声举起酒杯说：“cheers！”倾刻间，猥琐与贪婪的气氛荡然无存，国际主义的阳光霎时普照了全大地。
　　洋妞儿很漂亮，她们真挚的笑容在夏日的晨曦中显得毫不放荡。不管她们昨晚是跟谁睡的，怎么睡的，总之现在，她们只剩下灿烂了。
　　我突然觉得周猛活得很精彩，内心坦荡直白的人，很容易勇敢。我决定从此告别内心深处的浮杂与龌龊以及由此产生的犹豫、彷徨。
　　……
　　冬至，晚十点。周猛突然来电，邀我喝酒。
　　我说：“我下饺子，你来吃吧。”
　　当他进门的时候，像上次一样，从裤子口袋掏出一瓶红酒，说：“PINOT NOIR!”
　　我依然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只是问：“你女朋友呢？”
　　“回家了！”他弱弱地说。
　　……
　　与夏天那会儿一周一大聚三天一小聚相比，随着冬日的来临，朋友间的聚会越来越少。不是今天他去外地进货了就是明天我要见客户，亦或是某人回老家见父母，某人开了新公司，谈了男女朋友的，便又不能每次都来。朋友就是这样，说聚就聚，说散也就散了。过了很长时间再见面的时候，各人不得不接的电话较过去又多了起来。通宵喝酒看球的日子渐渐远去，当我再次想要大便的时候，我也不好意思再去周猛那里要纸了，因为他开的两家便利店关了一家。
　　春节后，听朋友说，周猛除夕是一个人在他的便利店看晚会的。前不久，早六点，周猛突然打来电话邀我喝酒，我躺床上迷迷糊糊挂了电话。到了晚上他又发短信来道歉说早上喝多了。我电话回过去问他在哪儿，他说在火车上，父亲病逝，回家。
　　继而我又听到周猛据说是为了女人自杀的消息，正准备送挽联，却发现自己还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周猛”只是他的单位名称。
　　今天，在我的博客空间，我看到了周猛的访问足迹，日期显示是下午三点。我点进了他的空间，发现他的相册里有几百张照片，记录着他这些年的过往生活。是他，我确定是他，那么地阳光、淡定与从容，那么地亲切随和，一个二十几岁的孤儿，初中毕业闯世界，他就在我身边。
　　周猛没死！我喜出望外，高兴的同时还鄙视他的自杀不当，破坏了我的悲伤。
　　
　　　　　　　　　　　　　　　　　张怀旧   2011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