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身吴哥，我被吴哥大小的建筑群所吸引以至于痴迷。我强烈感受到，那是一个巨大的空间场，把千年古国的辉煌沧桑、心灵信仰的精神诉求、光影色彩的感观享受，三者完美地结合起来。它是一个静默的舞台，从过去演到现在，从人间万物演到纯净心灵，从坚硬外表演到柔软情感，从前世演到现世和来生。

作为一个操刀不熟的摄影爱好者，我对光线的理解是在吴哥窟。因为光线，我感受到了万物有灵的生动，感受到了世间万物与内心诉求的对应，感受到了一个人从容的精神存在，以及内心的张力和渴望。

我想到以前学习爱因斯坦相对论，被告知宇宙的速度极限是光速，可以无限接近却无法超越。这曾经让我很沮丧。这决定了真实的人生在时间这个纬度上的不可逆，所以，生命，面对着错失，面对着遗憾，面对着无力改变的忧伤。

但，如果我们拥有比光更快的速度，按照相对论，时间就可以是负数，时间就可以逆回。而在吴哥窟，我突然明白，唯有心灵而不是这个肉身，可以拥有超越光的速度，可以沿着不可逆转的时间河流奔走于过去现在与将来，可以活在前生来世今生。

人类追求永恒的过程，其实就是心灵清空的过程。清空了，光线就可以透进来，透进来，我们便可以坦然平静裸露在光线中，那内心柔软纯净的愿望和感受，便，如莲花般清晰安详浮出。

一、皇家池塘色拉斯色容（Sras Srang），日出第一丝光

记得我4岁以前，经常夜里梦到自己坠落入黑暗无边的深渊，无力立足没有停止，梦里我感受到天生而来的恐惧。长大以后看了很多书才知道，那是生命在胚胎中的感受的重新记忆。而告别胚胎成为生命，是张开眼睛的那一瞬间，被光牵引着，通过光线所搭成的路，来到了人间。

那么，去色拉斯色容，看看日出吧。看第一缕光线，如何为万物注入生命。

早上四点多就爬起来，顶着清凉的夜色和风，来到这里，支好三脚架,静静等待未知的美丽与从容。

色拉斯色容建于950年，修建的国王拉坚德拉跋摩（Rajendravaman）把这里作为皇家举行洗浴仪式的地方。这是一个巨大的湖，目测约长宽各 800米，湖水哑然沉穆地安静着，岸边起伏的丛林呈现剪影，这些剪影，已经体验了千年的不断初始，如同人类生命，永远生生不息。湖边有石砌高台，高台两边栏杆上装饰着曾经美丽过的九头蛇，如今大多已经残破不堪。

怀着期待等待日出，心思在凌晨分外敏锐，多年前的时光片断都从记忆的角落被翻捡出来。我想到徐志摩曾经用浓烈的文字写过生命分娩时的喜悦，并想到了那个叫安安的生命摆脱黑暗面对光线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刻。

天边有了光，越来越亮，天上的云彩和镜子般的湖面，不断变换着颜色的深浅，似乎无声的舞蹈，昭示着光线的来临，昭示生生不息之生命的来临。太阳终于出来了，天光与如镜湖水一同渐渐热烈灿烂。七头蛇背后，菩提树剪影在瑰丽霞光中妖艳诡异。

一切无声，一切不用语言。回头看湖边树林，在初生的阳光下，如此清新，如同刚刚出浴，带着一份慵懒，却清灵得容光焕发。

是的，一切已经注入生命，一切皆成生灵，一切了开始了生命存在和轮回。

     二、塔普罗寺（Ta Prohm），透湿的光线

这里的成名是因为这曾经是电影《古墓丽影》的外景地。我们在《高棉微笑巴扬寺》所提到的传奇国王Jayavarman七世为纪念他母亲，于1186年开始建。我们注意到，这年是他登基后五年。

从车行道拐入，步行经过一段约一公里的土路，然后经过一座小桥，桥两边依然是树林密布，而清晨的阳光穿过树林，斑驳地洒在桥边的池塘。池塘的面上已被青苔密密覆盖成平滑的绿色锦缎，看不见水，只见阳光装饰着绿色的锦被。而别样的千年幽静，居然透过光线反射到我的眼中，浸入心中，空气中也弥漫着空灵之气。

    进入庙门，一棵一人无法合围的榕树横亘在路边，树枝展开大如冠，显示了树的生命，而树紧紧地包裹着石庙建筑。

往里走，寺内曲径通幽，潮湿的气候给古旧的墙壁涂抹上浓重的青色，参天大树似乎要与佛塔及建筑物生长为一体。更多树或卧或立或半仰，缠绕着一段段回廊，藏书室。不少树木长在了建筑的顶端，而树根则向建筑的缝隙渗透，形成了吴哥建筑树庙一体的奇景。

在这里，我感受到了光线的湿漉，感受到岁月的悠长。是石头在展现人类的意志还是树在展现自然的力量？还是人类与自然永不停息的缠绵纠缠和交融？穿梭其间，仿佛穿越时光隧道，倒转回几百年前的神秘世界。

一位西方人写道：树与塔是摔跤赛中的两名石化了的选手，两者互相抓握对方，只是这场比赛不是用分钟而是以世纪来计时。一位东方人写道：这是一种让人窒息的“拥抱”。我们从中看到了东西方文化对同样景观的不同主观感受，前者是角力的对抗，后者是水乳的交融。

只是，无论是角力还是拥抱，一切我们所熟悉的时间概念消失了，一个世纪在这里成了最为基本的单位。那么，有什么对抗，可以世世代代干戈难平，有什么爱，可以相互渗透入骨髓？有什么深情的吻，可以忘情到千年？

那就是永恒吗？那是我们从内心渴望的时间概念吗？

三、变身塔（Pre-Rup），燃烧的黄昏光线

我来到变身塔是下午四点，阳光已斜近黄昏，而夕阳还没到来。此刻金黄的阳光还有了相当的亮度，洒在土砖和岩石上，也将云层染上彩晕。

变身塔建于961年，而修建的国王拉坚德拉跋摩（Rajendravaman）也正是东梅本寺和皇家浴池的作蛹者，斑蒂丝蕾也是其在位期间修建。这个寺庙，似乎是该位国王托付肉身、期望变身轮回之地。

但变身塔却很少见于以前的游记资料，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位于吴哥建筑群的东边比较偏，也许是很多人并没看懂。变身源于印度信仰里的肉身眷恋。相信肉体会在一次又一次的死亡里不断转换形式，死亡是无常，而永恒存在于无常中。死亡只是要变化一次身体，死亡就是在火里燃烧成烟，无论有什么样的眷恋其实也留不住什么，飞去的烟自然会寻找新的身体。

我知道有很多人是对这种说法是一笑而过的。但我知道，如果你挚爱无法割舍的亲人爱人，突然间消失于这个世界与你分隔两世，你不觉得命运的无常？你不觉得四川大地震里那撕心裂肺的悲嗷下多么希望有轮回、有来世、有天堂？所以这种东方信仰是否真实存在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生者的期望。

人，往往都是在面对死亡苦难困苦命运的无情之时，才愿意去扩展自己精神心灵的边界。

变身塔，给了我很多的思索。坐在象征须弥山的寺顶，我感到，那黄昏着的明亮阳光照在变身塔上，熠熠然如同正在燃烧，如同生者对于永恒的梦想和眷恋。

那是追求永恒的愿望，那只是一个有灵生命的愿望。 

    四、巴肯山（Phnom Bakheng）日落最后一缕光

巴肯山的日落名气很大，所以总是有很多的人。去吴哥窟前查资料，发觉照片和资料都比较多，那么，我且写简单一点。其实每一个神山结构的寺庙都是可以看日落的，我就觉得在东梅本寺和变身塔看日落就很不错。

但我又确实在巴肯山看了日落。

那日爬上巴肯山，静静等待日落。巴肯山顶已经聚集了好多好多的人。黄昏的光线，如此金黄亮丽地洒在山顶那些或平静或虔诚或激动的脸上，而光线拉开长长的影子，影子都向着同一个归点。那高高的寺顶，平静从容地接纳着众人的身后背影。  

巴肯山的日落的确很壮观。当你看见太阳很快坠入云层，没有想到日落来得如此之快。当你带着无法消逝的惆怅望着太阳的消失，依恋油然而生，而太阳突然从云层中透出半张脸，复杂的云层如同平静的绸缎突然被巨大的力量吹动皱褶，顷刻间激动热烈。然后，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淡去，直至完全消失于无边的热带丛林。

直面壮观的日落，很难去想什么，只想回复到日出而做日落而息的简单生活，守着千般姿态的阳光。

我们的每一年，甚至我们的这一生，永远都记得上班闹钟响起的时间，永远记得聚会的地方和时间，却又有多少时候，可以如此简单地坐着，仅仅为了那簌光的消失？    

光线，有了光线，岁月终于如流水般前行，而无论走到哪里，无论走得湍急还是平缓，无论走得辉煌还是平静，归宿却是唯一。 

那么，在光线消失前，你看见我了吗？当你经过黑夜的轮回重新出现在天空，你还认识我吗？如果今夜你的消失只是为了明天更多的亲近，你必定记得前世谁为你盖了衣服，谁将你掩埋，谁在你心里滴了一滴眼泪。

那么，那些错失、痛苦、孤独、彷徨是否就可以消失？那些天国的亲人朋友是否可以在某个地方蓦然相视，似曾相识？

    五、时光穿越吴哥窟小述

不想再写吴哥窟了。吴哥窟给了我美感，却也让我沉重。它牵引出的类似宇宙观、生命观这样的东西太多。

2008年的12月，我在吴哥窟。在这个充满美感的宗教厚重的沧桑古国之地，我第一次开始认真地思索东方文化骨子里东西。时间，空间，万物，归一，混沌，纯净，生命，永恒，等等。

会有答案吗？不会的。不会，但不等于没有感想。因为，心在张望。

是啊，我们如何给我们心灵以自由，是用鸟的翅膀？还是茂密林地上空掠过的风？还是朝起暮落的光线？

在吴哥窟，我深深感受到光线与内心情感感受之间的联系，体会到日出日落的光如何为静止的万物赋予灵气和生命。我反复地想到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想到光速与生命期望苦痛的关系如此之近。那些人生三世的永恒怀想，其实就是突破光速极限的愿望。

    光线，可以带我们走向通往永恒的路吗？

    光线，你可以让我心的感知力量，突破你的速度吗？突破你，时间就可以为负了，我们就可以去前世看看，去来生小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