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触的第一本正儿八经的文学刊物,就是《河北文艺》。那是哥哥从学校带来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该是1973年,我还不认识几个字。因为从没见过这样大开本的书,我把一本文学刊物看得像天书一样神圣。那里面有一首“诗”,几十年过去了,还在我的记忆深处沉淀。“小扁担,三尺三,一对水罐两头拴。担开水,上南山,咯吱咯吱走得欢……”记得当时我读这首“诗”时兴奋得手舞足蹈,而且马上跑到院子里去看扁担。我从来不知道挑水的扁担还能入诗,而诗又是那么押韵和迷人,让我过目不忘——我当时就是觉得这首诗(其实是儿歌)迷人,因为它在我的生活中第一次出现,而且与我认识的物体有关。
这就像光洞穿了隧道一样让人豁然开朗,也让我从此对诗和扁担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家家都有扁担,但家家的扁担都不一样。队里抗旱的日子,地里简直成了扁担阵,站在高处望下去,扁担就像躺倒的高粱一样。我和同学拿着水瓢上阵,从远处的河里舀一瓢水,救几棵秧苗。我们对扁担的那种景仰简直溢于言表。姐姐告诉我,看上去长短相同的扁担,其实有着很大不同。扁担大多数是柳木的,因为柳树随处可见,很容易找到高矮胖瘦跟扁担差不多的,稍加修理,就是一根扁担。可柳木扁担硬茬茬地磨肩,那年月人都活得糙,吃一分苦和吃十分苦感觉不出差别有多大。所以我家的扁担除了稍微有一点扁平,甚至跟树枝差不多。榆木扁担稍微柔和些。可榆树大都长不直溜,取材有一定难度。最是让肩膀舒服的,当然是桑木扁担,说来奇怪,我们生产队有三十几户人家,至少应该有三十几条扁担吧。可事实是,只有木匠家的扁担是桑木的。人家的扁担还艺术,削薄,窄得像枚柳叶,担在肩头上,像凉粉一样颤悠。那种颤悠的好处,是能把两只装满水的桶颠出弹性,能让肩膀借些力,免得死沉死沉。
自从知道桑木扁担的好处,我们外出割草时,总留意哪里有桑树。大堤上的桑树都是一丛一丛的,长不粗,也长不高,只开花,不结果,身段总像偶尔抽出的枝条一样。哪里单生出一棵桑树,也不知怎样不留神,就长成大腿粗了。我们坐在桑树底下,为它最终不能成为一根完美的桑树扁担叹气。
那年春天,我们在地里意外发现了一棵桑苗,只有筷子高。怀着对桑木扁担的梦想,我们小心地把桑苗移栽到了院子里。桑苗如我们所愿长得又高又直,可它还不及指头粗,距离一根扁担的要求,实在是远而又远。关注它时,我们几乎每天都围着它转,给它浇水、施肥。看它生出一片又一片的叶子。它缓慢的生长速度与我们的耐心实在不成比例,慢慢我们就把注意力转移了。毕竟家里还有扁担用,毕竟扁担是不是桑木的与我们的干系并不大。我们更乐意看到它开花,花是鹅黄色的,用力吸吸鼻子,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因为桑树开花的缘故,院子里开始有蜂蝶的身影,这已经让我们惊奇了。谁知,更大的惊奇还在后面——它居然能结出白桑葚!那个时候我们吃到的所有桑葚都是黑、红的。我们从地里挖来的野桑苗,居然能结白桑葚!大概就是因为水肥充足的缘故,它结的桑葚又肥又大,成熟时的饱满不知惹出多少人的口水。有了对桑葚的期盼,谁还把扁担的事当一回事呢。
后来我们都长大了,桑树就长得更大了。它壮硕的身躯顶着巨大的树冠,遮蔽了半个院子。有一天,一个自称懂些风水的人从我家门口过,随便说了句:“前(院子)不栽桑,后(院子)不栽柳,中间(幺当院)不栽鬼拍手(杨树)。”就因为风水先生的这句话,家里人把桑树伐了。我休假时回家,忽然觉出院子空荡荡地大,才意识到桑树不见了。
关于那根桑树扁担,不单成了我的梦,也成了桑树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