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祭我那穿棉袄打领带的大侄
丛心开史
我的大侄:
时节已是飘雪的初冬,你离开时,还是谷子刚秀穗的秋天,我的大侄子。也许是泪水已经流干,才得以在此刻,强忍哀痛,和你倾诉衷肠。我在你生前就梦想要来的省会城市沈阳,预备了最好的烟酒,祭告你并不安息的灵魂。
哎!和你相比,我算是个命苦的人,父母在40多岁的时候才生育了我。到了我青春懵懂的年龄,他们都已经老迈得伛偻而行,再加上病痛的折磨,便鲜有和我交流的机会。加之姐姐们的年龄也大我很多,找个人说话玩耍,便成了我少时最梦寐的事。幸好有你——老太太的大孙子,和我这个老太太的命根子,相伴相随,才使得我的童年多了些回味的美好。
你虽然矮我一辈,但却无可不可地尊重我这个长辈。但凡遇事,无论对与错,你都会大大量量地让着我,有时候竟不惜为我所惹下的祸去挨大人的打骂责罚,甚至去迎面小伙伴们呼啸而来的砖头瓦块。你不知我有多感动,但碍于“萝卜小长在背(辈)上的面子
,这么多年以来,我从未当面向你承认过。其实我多么想找个机会告诉你,是怎样从心底里感激你像保护伞一样为我遮挡风雨。
后来,你我慢慢长大了,不过也就是十几岁的孩子。但你却学会了抽烟,说是烟,其实不过是些大人们扔掉的烟头,你便攒了起来,得空就学大人的样子,用窗户纸之类的破纸卷起来,连咳嗽带流泪地抽几口,然后找个地方去狠命地漱口,生怕被大人发现蛛丝马迹。记得那时候我懂得了”回报”,常常帮你偷你爷爷藏好的旱烟,有时候还会帮忙弄点书本之类的好纸给你卷。每当我看到你笑得眯成一条缝的眼睛,就会感觉无比的欣慰与满足。
再后来,我记得也就是你学抽烟后的几个月吧,你的胆子就大起来了。竟公然敢趁爷爷不自家的时候,盘腿打坐地坐到奶奶的炕头上抽烟,奶奶疼你有些过火,当时也就是骂你“小鬼你个”,然后戳戳你的脑壳,也就不再言语了。你呢,也就嬉皮笑脸地应着,继续大模大样地过烟瘾。
我的大侄子,你可还记得,有一天,我见你抽的开心,一连帮你卷了好几颗葵花烟的事?你记不记得你连抽带吸地一口气消受了好几只烟,最后竟醉倒在炕头上?还是我求的你奶奶吧,为你撒谎找的解烟的东西,并且在你爸突然造访的时候为你挡的驾,撒谎说是你感冒了?
我可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啊,你是怎么报答我那次的舍身救驾。你从你老太爷的箱子里偷出来好吃的,然后装在你那肥的连我都能一起装进去的裤腰里,然后风风火火地跑来,一股脑地塞进我的手里,逼我“别说话,只管吃!”现在想想,你对我是多么的呵护有加。
我的大侄子,你喝口酒吧,抽只烟也行。再听我跟你说几件埋藏在心里多年的秘密。第一件事:你知道我的性意识启蒙老师是谁吗,就是你啊。就是你在二十年叼着旱烟卷、骑在墙头上向我神神秘秘讲述的男女之事,你这混球是不是早不记得了??第二件事:知道初中时候,你爱上的那个叫兰的女孩也是我暗恋的对象吗?当你在写作业的时候不停地称赞她最美的那一刻,是否注意到我惊异的表情?是否觉察到我手忙脚乱的不安?你或许还不知道,那个兰后来竟爱上了我,在若干年后托她的表姐夫找过我,说等我大学毕业回来娶她,好一辈子伺候你奶奶。我现在该告诉你,当时也许是我一个重点大学学生的虚荣心,也许是因为你也曾爱恋过她的缘故,才没有答应兰的求婚,更没有告诉你这事,我可能是怕你会伤心,尽管你那时早已结婚生子。第三件事:你兴许也忘了,你第一次相对象时曾想穿棉袄打领带,比划了很久,并征求了很多人的意见,最后还是在我的强烈坚持下,才老大不情愿地取消了那么别出心裁的打扮计划。我现在想想还挺后悔,干嘛那么固执地阻拦你。既然你爱美,当时我为什么非得违拗你的意愿呢?更何况,你那次相亲,纯粹就是抗议你爸妈让你“找个大个媳妇而不论长相”的顽固啊。幸好,后来你找到了中意的存艳,结婚成了家。
也可能就是从你成家后吧,我碍于在侄子媳妇面前装大等因素,便刻意减少了和你一起厮混嬉戏的机会,但我敢肯定,无论是在你,还是在我,我们彼此的心还是紧紧地贴在一起的。尤其是你奶奶得重病在朝阳住院的时候,我就能感受得到,你常做奶奶最爱吃的炸鱼籽,并且总不忘为我专门做最喜欢吃的炒青椒。等你奶奶去世那天,你比我哭得还厉害,两个大男人哭得鼻涕眼泪的,像小时候一起逃跑找不到家那次一样,悲望欲绝。我就知道,你是个孝子、贤孙。
我大学毕业的时候,分配到了沈阳。回家的时候,到了你和你姑姑工作的单位。你显得比我这个当事者还高兴,非得拉着我去你家里,煎炒烹炸犒劳我,你说为我高兴,还说等有机会,一定要到沈阳来看我,顺便看看省会到底是什么样。以后,你也曾一而再、再而三地念叨,但却一直舍不得离开工作,因为你不想耽误工,你想多挣点钱,让媳妇和你的宝贝女儿跟你过好日子。
记得2003年,省里组织文化下乡活动那次,我随团采访时见到了你。你那一刻兴奋得连黝黑的皮肤都发着光,一个看起来比我老十岁的大男人,竟不管不顾地在人群中高喊“小老叔”,那声音穿透了无数道人墙 ,引得许多男女老少忘记了看戏,而转头来看咱们这对忘年的叔侄。
你不知道,我因有你这样朴实的农民侄子多么感动!!
又过了四年多,也就是今年春节过后的一天,我正在鞍山的办公室里整理材料,突然,你二叔从老家给我打来电话,语气很阴郁,开口便问我知道你的事吧。我焦急万分,忙问好几个“咋了?咋了”?你二叔这才告诉我你得白血病的事。我当时脑袋轰的一下,然后整个人就瘫坐在椅子上。放下电话,我感觉整个天都快塌了,一个人望着窗外的大雪发呆,不知不觉间,眼泪已经打湿了西服的前襟。我怎么也想不到啊,我的大侄子,你在上有年迈爹妈,中有贤妻、兄弟姐妹,下有不更世事幼女的壮年,竟会患上如此残酷的夺命绝症。
我在悲望中寻找机会,头一次打算动用自己手中的权力,为你在报纸上寻求帮助。为此我和培凡通了不知多少个电话,商讨报道的方案,反复斟酌多次,最后懂事的培凡决定放弃了计划。他认为,通过上报纸寻求帮助这事,是你万万不能接受的,也是我年迈的哥哥嫂子万难接受的。因为他们和你一样,都是刚直的农村人,就是宁可自己那么倒下去,也不会轻易接受别人的钱财。我别无选择,惟有在心里珍存你在别人眼中并不高贵的名节。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你的生命则在天津的白血病专科医院里和死神搏斗。我得告诉你,培凡和他媳妇是你的好弟弟,好弟妹,他们几乎放弃了事业和前程,不停地往返于大连和天津之间,并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十几万元啊,就是他们两口子不吃不喝也要攒上好几年的钱,都拿去给你买药治病了。你二叔也是好样的,他尽管退休了,已经离开行长的岗位多年,但为了你,那么刚强的人还是舍出老脸,回到银行里去求人化缘。还有你二婶,她也是个通情达理的好人,好几万元说给你看病,二话都没有。还有你的弟弟妹妹,姑姑、姑父们,他们都没有太多的钱,但都做好了准备,随时准备着为你去换骨髓配型。
唯有我,这个做叔叔的,你儿时最要好的伙伴、长大后最交心的朋友,却最是无助和惭愧。我多次给你打电话说过去看你,却始终没能成行,实非我心里不装着你,也绝非是我没有时间,而是因为猝不及防的变故,让我一时失去了去看你的能力!
我的大侄子,你到死的时候也不可能知道,你念叨见我的时候我有多心痛自惭,但我却不能跟你说明原因啊。你知道我那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是我遭到了上司最残酷的倾轧,几乎使我失去了赖以维系一家老小生活的工作, 而且偏不巧,我那时还抱着对美好生活的梦想贷款买了房子,借了一屁股外债,我总不能空着手丫子去到你的病床前看着你残喘吧。
我就天天祈祷着,你能多挺些时日,等整我的人稍稍放我一马,能给我开点工资,那样我就会火速奔回去,跑到你的病床前,给你买几瓶最好的蛋白,陪你一起和死神战斗。可惜可叹的是,你我都没能等到那一天,你便带着遗憾永远地去了。
那天早上你二叔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街上茫然地走着,听到噩耗的那一刻,我是一路踉跄地回到家里的。取出了信封口袋里仅有的几百元当月生活费,也是仅有的家庭积蓄,赶回了老家。
那时你已经火化了,只剩下小小的一包骨灰,散落在骨灰盒里。你的老父亲、老母亲,我的老哥哥、老嫂子,正坐在棺椁前哭号,你妈妈喊着你的小名,哭昏过去好几次,你爸爸一个人坐在地上,任混浊的老泪汩汩下落,一颗接一颗抽着旱烟。还有你的舅舅姨们,都那么大岁数的人了,也都聚在你的棺材前哭喊着你的名字。还有你那近百岁的姥姥,至今都不知道你这个大宝贝疙瘩已经不在人世了,因为谁都没敢告诉她你走了,甚至连你得病的事都没敢告诉她。每当她叨念你的时候,所有人都得骗她说,你现在挣大钱呢,忙得跟什么似的,等有了机会就会去看她。
我的大侄子,我也听培凡说了,在你生命的最后几天,他曾问过你想留点什么话,可你说不用。其实,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你最担心的是年迈的爹妈,和你那放在心尖上的宝贝女儿小颖。你的爹妈快七十岁的人了,头发都白成了雪的颜色。你的女儿才十多岁,正是躺在爸爸怀里撒娇的年龄。你怎么能不揪心挂念呢?
你知道吗,我的大侄,为你出殡的时候,我不忍心去看一眼我那哭得虚脱的兄嫂,不忍再听一句孩子撕心裂肺叫你爸爸的喊声。我只有在前面亦步亦趋地踉跄而行,不时回头给抬棺材的人们猛劲磕头。我多么希望你能从棺椁里活脱脱地重生,再继续做我活泼开朗朴素坚强的大侄子啊!!
哎,培方我的大侄,你走了,我头一次给晚辈戴孝竟是为你!!你虚岁40,就去天国里陪伴你的爷爷奶奶去了,叫我们这些活着的亲人怎不痛到心死?!
我知道,自从你离开那天起就把我们的心都带走了。所能留存的一切,就是更好地活着,把更多的爱攒起来,去照顾你年迈的爹娘,去养大你最疼爱的女儿,让她健康成人。如此而已。
哎,话有说尽的时候而感情却没有终止的地方,培方,你是能够知道呢?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了呢?唉!!我不说了,你享用我给你预备的烟酒吧!
2007年11月21日凌晨